小时候,最盼望的几个传统节日中首先当属春节了,过了春节就掰着手指头巴着端午节和中秋节。至于为什么企盼这些节日,主要原因不外乎就是:吃!虽然八、九十年代生活水平基本实现温饱,比起如今随时随地可享用各种美食的孩子们,在这方面还是差了一大截。
除了和吃有关的节日,就是清明节了,也是我所企盼的。这个节日本来是缅怀亲人、寄托哀思的,但在儿时的记忆里,却有着无上的乐趣和深刻的传统家风教育。
在我们这里,清明前十天左右,就开了“鬼门”,从“开门“到大清明当天,只要张罗好上坟祭奠的各类东西,挑个风和日丽的好天气,不论哪天都可以结伴为先人扫墓。每当这个时节,爷爷奶奶就准备着纸钱和祭品。爷爷买来一大摞土纸,一摞土纸大概十小摞,被均匀地分着层次,一小摞就是“一刀”。在扫墓前一天,爷爷把每一刀土纸揭开,一次揭几张,放在平整且有柔性的木板上,用一种特质的圆柱形铁筒子在每张土纸上仔细小心地打拓上貌似古时钱币大小的圆圈。只见爷爷一手把铁筒子握得不紧不松却又很稳,一手拿着轻质的锤子,一下一下地在土纸上打下排列整齐的圆圈,圆圈正中是小方孔,像极了古币。做这个工作,看似简单,却需要耐心和技巧,急躁不得,还得把握好力度——手重了,把土纸打破;手轻了,又把“钱币”打得模糊不清。不轻不重,恰到好处,就成了一张张刻上钱币的真正意义的纸钱。好不容易完成了这项貌似高难度的工作,爷爷累得满头大汗。
奶奶呢,则是把那些白色的和粉色的红色的一开大的纸,用剪刀裁剪成一串串叫做“财”的艺术品。这也是高难度的,拼的就是“剪功”。心灵手巧的奶奶戴着老花镜,盘腿坐在炕上,先把这些完整的纸张按照特别的折叠,只见娴熟地握着剪子,找准下剪口,几剪子下去,找到关键部位,一摊,再轻轻一抖,就形成一条条看似杂乱无章实际却规格统一的纸链子。然后再抓着顶端往下一捋,束起来,穿针引线,打个结,留个用来悬挂的线圈子。这样,一串“财“就算完成了。如果是白财,就在财的上部,绕一圈红纸条。剪财的纸色,也有说法:如果亲人去世三年内家中有喜事,就剪成粉色或红色,正常情况下,大多用白财。每年清明节剪财,即使老眼昏花的奶奶凭着高超的剪功,一晌就剪出几串财。甚至还裁出像模像样的全身纸衣,现如今,这个传统手艺,早已大多失传或没耐力做了。
到这里,就有现在的孩子们问了:有那么麻烦吗?一成去祭品店全部买上多省事!跟你说孩子们,那时,天地银行还没成立,更别说印刷发行各种五花八门并且面值达到天文数字的冥币了。现如今,阴阳两界好像早已互通了,大到豪宅豪车、小到名牌家电、包包、品牌智能机……阳间有的,阴间也得有!活着奋斗一辈子实现不了追求不到的,死了这都不是事,后人尽可能把逝者或先人没见过的没赶上的稀罕物都一应俱全地在烟雾缭绕中给实现了。不得不说这也是“与时俱进”。
到了扫墓当天早上,奶奶便做好一大锅香喷喷的根芽饭。根芽饭,一般就是绿豆芽和米面混在一起的粥。根芽饭,说稀不稀,说稠不稠,溶溶地。这时,我和堂哥堂姐们,都会分享到奶奶亲手盛的根芽饭,我们一边吃着根芽饭一边问爷爷:爷,为啥要吃根芽饭?奶奶搭过腔:该吃啦!小小娃们打听的不少!爷爷便解释道:吃了根芽饭,寓意着后人还发着。这个“发”,不是发财的发,应该是生息繁衍的意思?今天特意查了一下,没解释根芽饭在清明节的寓意,却在清明节的饮食方面,着重注明“清明正当春,最宜食芽菜”。并说明清明吃绿豆芽的好处。哦,这不仅是后人对先人一种美好的告慰之外,其实也是一种适应时节的健康养生吧。
吃过根芽饭,便开始上山扫墓祭祖了。
那几年,每逢这个时候,通常是爷爷带领我们堂兄弟仨去扫墓。我们弟兄仨欢呼着,各自分工:我走在最前面,手里挑着一根高粱赣乾,上面穿着一溜好几个各种颜色的纸财;俩堂哥,或扛着铁锹,或拎着纸钱,爷爷老了,迈着沉重的步子,似乎也想努力和我们想跟上。一路兴高采烈。别批评我们呀,扫墓本该是悲情的,可这些孩子们,却把这次游山当成春游呢。
那时清明时节的气候,好像比现在还要更有春意。你瞧!山道上,地头边,各种各样的花花草草生机勃勃,各种颜色的认识的和不知名的野花竞相开放了,黄的是迎春花,紫红色的是炮仗花,桃花和杏花虽然近乎开败,依然焕发着姹紫嫣红。哦,居然有蜜蜂和彩蝶在这些花草间飞舞……这一切,证明了春天真正到来。
爷爷一路上,给我们讲关于清明节的由来、扫墓的规矩和禁忌,从那时起,我们接触了也算是一种简单而深奥的国学吧?
“爷,咱们拿这么多东西,都给谁烧呀?”堂哥问爷爷。
“给我大我妈,也就是你们的老爷爷老奶奶,需要送的祖宗多了。”爷爷把“烧”说成了“送”。
“啊?除了老爷爷老奶奶,都还给谁烧啊?拿这么多东西。”我们问。
“一会到了坟地给你们讲!孩子们呀,人不能忘了祖宗忘了本呀!”爷爷这句让我们觉得很深奥又不知所以然。
到了山顶,一阵风吹来,把不远处的松柏林吹得呜呜响,松柏林中间,好像一处废弃的建筑物。
“看见了吗?那里原来是山神庙,我像你们这么大时,成天在这里玩耍。原来这里有三棵大柏树,有几丈高,有多粗?五人合起来才能抱住。”爷爷指着那片松柏林。
“哦,山神庙?庙呢?”我们问。
“早拆了,破四旧都拆了。砖瓦修了房垒了猪圈。”
“那三棵大柏树呢?”
“早砍了,那年通电,集体砍了卖钱架电线。”
……
很快到了墓地。在一块麦田里,有两个坟包,一个在田地中间,一个在田地的后埌。中间的坟茔,被茂盛迎春花盖得严严实实,很是壮观,坟茔的正中,是一颗不知名的树,碗口粗。后埌的那处坟茔,没有正中的大,迎春花的枝条不是很茂盛,坟上一棵小柏树。
爷爷便向我们介绍:这一片地方,叫老龙腰,正中间这块坟地,埋的是你们的老爷爷老奶奶,也就是我大我妈,埌后那块坟地,埋的是我伯伯和伯母,也是你们的老爷爷老奶奶。
说完,爷爷拿起铁锹,仔细地把这两处坟茔上的杂草和枯枝败叶清理干净。先是在我们曾祖父祖母的坟上,铲起一锹土,把带来的根芽饭埋在土里。先把一串纸财挂在迎春花的枝头上,接着把馍呀馓子呀之类的祭贡毕恭毕敬放在坟头,然后上香,把那些打满纸钱的土纸几乎一张纸摊开,点火烧纸钱。看着爷爷神情端重,我们也毕恭毕敬的站在爷爷身后,个个表情严肃。纸钱化作的灰烬在烟雾中飘荡升空,随后缓缓落下或被风吹散。这时,当时已七十多岁的爷爷早跪下磕头,腿却跪不下,让我们扶着他,吃力地跪下磕头,我们再把爷爷搀扶起来,爷爷喘着粗气,脸憋的通红。我们的小脸也憋的通红,那是用尽全力搀扶爷爷给累的。爷爷让我们也给曾祖父祖母磕头,给我们讲给先人上坟磕头时,磕几下,有什么寓意,站起来时该怎样作揖。
“爷上岁了,现在能走动,带你们来祭祖,过几年爷走不动了,你们可得替我给你们老爷爷老奶奶上坟啊。我死了,还不知谁还记得来这里。”爷爷望着曾祖父的坟茔,又望着我们,欲言又止,言语间几分伤感。
紧接着,爷爷吩咐我们给他的伯父伯母的坟前烧纸钱,依旧按流程和规矩。做完这些,我们以为就该回家了,可是看到还有些没烧的纸钱和两串纸财,正疑惑着,爷爷说:“走,咱们去下边的地里。”我们问又给谁烧纸呀?
“给我爷爷和老爷爷!”爷爷说。
“啊?!……”我们哥几个惊讶得面面相觑。
一会儿,爷爷带领我们进了一块大麦田,麦田很平整,却看不到突起的坟包。只见爷爷在地里踱着步,到了地中间站定,说就是这里了。接着把剩下的纸钱和纸财拿出来,正准备烧纸钱时,爷爷好像突然想起什么,让留一点纸钱,别烧完了,还有用。在相距不远的两个方位烧了纸钱。爷爷又给我们介绍:这里才是咱家的祖坟,这里埋的是我爷爷,又指着上方说那里埋的是我的老爷爷。这块地埋满了,轮到你们老爷爷,又选了新坟,就是刚才的老龙腰。这时,爷爷不禁担忧着说:将来爷爷死了,又得选新坟了,老龙腰也埋不下了。
完成扫墓祭祖,就快中午了,返回的路上,路过一块麦地,爷爷把剩下的一点纸钱拿出来,对着一堆很普通的砂岩地,烧了纸钱。我们好奇地问爷爷这里埋的又是谁?
“是咱们本家族的一个人,死几十年了,没后人,也就只有我记得每年路过这里给他燎几张。别人死了都享受子孙的供奉了,可他……唉!”爷爷没讲这处荒坟的主人的故事,我们自然也懒地问。
也就是从那时起,我们知道了爷爷在襁褓中就父母双亡,是他伯父伯母将他抚养成人。也瞬间明白了爷爷多次提到的“人不能忘了本忘了恩”。
……
前几天,我回去给爷爷奶奶扫墓祭奠。现如今,大力提倡文明祭祀,绿色清明。几束鲜花或一个精致的花篮代替了过去的纸钱和各类祭品。
爷爷的墓地,确实又选了新址,和曾祖父的坟茔相对而望,却有几百米,得经过一段铁路再攀上几处埌。想起爷爷生前的担忧:我死了,谁还会想起给你老爷爷老奶奶烧财挂纸?有二十多年没去曾祖父的坟前了,本想着去看看,半路又取消了行动。因为上坟的那条小路,多年没人走,早已被荆棘丛生被彻底封锁了,根本无法前进,除非绕很远一段路。再加上遥望而去,坟上那棵原本枝繁叶茂的不知名的树,不知哪年就枯死了,不免有几分伤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