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我独自乘坐了17个小时的火车去凤凰古城旅行。
到达古城是在上午,民宿的老板娘站在古城楼的门口接我。老板娘的声音很好听,她是被山水养育出来的温柔女子。
旅途疲惫,第一天我在民宿睡了很久。醒来时已是迟暮。洗了个脸后,我决定去外面走走。
古城沿沱江而建,吊脚楼居多,青石砖铺成的老街具有生活气息。
梦幻般的灯光下,古城商铺的主人十分好客。我漫无目的地穿过一条又一条青石街,吃了以前没吃过的鸡翅包饭,买了古城的特产姜糖,停下来看穿着汉服和苗服的女子乐此不疲地拍照,吃了一个冰淇淋,买了具有安神功能的香囊……
那一年我17岁,却感到自己正在衰老。我不断流浪,去看新的景,去见新的人。我想知道山的那边是否会拥有不一样的王国。
行走疲惫了,我找到江边的一块空地坐着,不想再走。江面水波荡漾,一位阿婆过来问我是否想放莲花灯。她说莲花灯可以许愿。我购买了一个,借火点燃。
莲花灯的烛火是橘色的,我联想到家中那盏同样亮着橘光的台灯。曾经很多个夜晚,我打开家中那盏台灯,在灯下阅读、听歌、写作。夜深时刻我会想,茫茫宇宙会不会还有一个和我相似的人,在橘色台灯下寂寞着呢。如果有,我想写信给她。
我的莲花灯终于和其他无数盏花灯汇聚在一起,随着江水漂向远方。我久久地望着江水出神……
我偶尔会想,倘若有一位心性相投的友人陪伴,我的旅途会变成什么模样。我们是否会分享彼此眼中的景色,是否会交换各自心灵的感受,是否会获得与独行时不一样的开心?
那一年我是个性格孤僻的女子,不喜欢说话,也不喜欢与人交流。那天晚上在放莲花灯的江边,我遇见一位男子。他从阿婆手上购买下一个花环送我,说我戴着柳条和鲜花编制成的花环会很好看。我戴上花环,邀请他在江边坐下,和他聊天。
或许是很多天没有和人讲话的缘故,那天晚上他和我讲述了很多。和我讲他的童年,他的家庭,他未来的方向,和我讲他的爱与恨,明与暗。我静静听着,没有说话。但我触摸到了他纯棉衬衫下的孤单和寂寞,柔情与汹涌。
那一刻我很想和他拥抱。但是我没有。
我曾经在学校的图书馆和一个男生拥抱。那个男生是高我一届的学长,因为偶然的机缘,他找到我,和我交流。
那天我过生日,他得知后,给我唱了一首英文歌,《Quite Inside》。他说没有什么礼物送我,就送我一个拥抱吧。于是他拥抱了我。
多年后他和我说,那是他第一次和他人拥抱,也是至今为止唯一一次。他很感谢我没有拒绝当时中二的他。但我知道,有些看似中二的行为,实际上是内心强烈情感的直接表达。我也感谢他,在我生日之时能够给我一个拥抱。
人有时候无法坦率地做一些事,无法真诚地表达自己的心。我不知如何提出和江边的这位男子拥抱。
夜深了,我和江边的男子告别。他说今晚和我讲述了那么多事情有点难为情,但他觉得我能够懂他。我说,他讲述的这些都是很珍贵的事物,能够拥有对这些事物敏锐的感觉更是难得。
回民宿的路上,我购买了一瓶桃花酒。我无缘由地想要饮酒。饮醉之后,我在古城绚丽灯光的包裹下入睡。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漫长的梦。我梦见童年时期的我和小伙伴们在故乡玩捉迷藏的游戏。我和一个男孩躲进了装洗衣机的纸箱里,没有人找到我们。于是我们就在纸箱里画画,画下了门前那棵樟树,画下了蔚蓝的天空,画下了广袤的草原,还在草原上画下了欢快奔跑的牛羊。那是儿时的我们对远方的遐想。我们不想再从纸箱中走出。
梦醒时分,泪流满面。近几年村落开发,原先的房屋和大树都已不在。我们无法再循着熟悉的路标回到山中的岁月,回到我们的童年,难以再感受到大地的悲壮与凄凉。以前我常常坐在山上发呆,现在我只能坐在窗前发呆。
第二天,我听从民宿老板娘的建议,报了一个旅游团。老板娘说旅游团将带领我去古城附近的一个苗寨聚落参观。那里的村民靠耕作生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有着更为原始,更为健康的生活方式。
山上的苗寨聚落里,每户人家都拥有自己的耕地。年迈的阿婆在火坑旁烤红薯,门口的女童在坪地里翻花绳。尽管村中的年轻人很少,大多外出打工,但村中依旧有柴火的味道,有泥土和植物的气息。
村落里孩童的眼睛明亮澄澈,我用拍立得拍摄下她们的笑容,将照片送给她们。她们欢笑着给了我一个拥抱,我感到自己变得年轻。
第三天,我和江边的那位男子再次相逢。那是一家茶楼,茶楼的院子里有几棵高大的白玉兰。他坐在玉兰树下的椅子上看书,喝茶。树叶间隙洒下的阳光落在了他白皙的手上。
单独旅行久了,见过很多人。和大多数人聊天只是谈一些世俗,不涉及内心世界。而这个人却能够向我展现他心灵的不安。我想知道他看的是什么书。
“川端康成的《雪国》,里面有种虚幻的美。”他对我说,“或许叶子在虚幻之美中涅槃重生,走向了银河系的永恒。”
“可是,超然物外地追寻永恒之美就是真实的吗?是符合我们生命本性的吗?”
“我们难道不应该充满热情地投入肉体与精神的存在吗?即使充满着痛苦与泪水,也是一种生而为人的幸福。”
“你是一个具有植物气息的女子,应该尝试去爱与被爱。”
他一连串说了很多,脸上的表情因痛苦而扭曲。我感到心头一阵紧缩。
那一年我17岁,不知如何应对来自生命内部的空虚。身上的植物气息大概也在城市的钢铁中渐渐消失。
当我14岁时,我还充满着生命的活力,喜欢给远方的朋友写信,喜欢和同学一起爬山,喜欢骑着自行车去郊外飞驰。
但当我17岁时,我的生命力变得微弱,难以有情绪的触动。城市热闹的外表下里面似乎空无一物。
从古城回来后,我尝试在昼夜有限的生命去尽可能多地体会、创造。我想寻回和大地联结的自己。
这一年我18岁,不再追寻永恒的理念。我开始注重生命当下的感性体验,开始结交各种各样的朋友,开始尝试去爱与被爱,开始慢慢去成为真实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