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来自桦甸的劳务团
闻说江陵府,云沙静眇然。白鱼如切玉,朱橘不论钱。水有远湖树,人今何处船。青山各在眼,却望峡中天。
此诗乃唐代大诗人杜甫所作。诗中的白鱼是指翘嘴白,乃淡水鱼中的贵族,体形细长,侧扁,呈柳叶形。头背面平直,头后背部隆起,眼大而圆,鳞小,前部略向上弯。体背为浅棕色,体侧则为银灰色。此鱼在长江中游俗称“翘白”,在长江下游被称作“白鱼”,在兴凯湖中则被称为“湄沱之鲫”,因为兴凯湖在唐代被称作“湄沱湖”。直至现在,临近兴凯湖的密山市还有一种地产白酒命名为“湄沱”。
1860年中俄《北京条约》签订后,兴凯湖成为了中俄界湖。北面三分之一的面积是中国的,南部则归俄罗斯所有。昔日的湄沱之鲫在当代人的口中被称作“兴凯湖大白鱼”。因其肉质鲜美,价格一直不菲。1958年,王震将军在此开发北大荒,率领军民建设国营农场。因为王震将军偏爱大白鱼的美味,自此之后,鱼的价格一涨千丈。生活在大湖附近的居民受利益驱动,捕捞过度,导致大白鱼渐渐地向俄罗斯那边迁徙。俄罗斯百姓知道中国人对大白鱼的偏爱,他们一网上来,别的鱼统统放湖还生,只留下大白鱼以高价卖给中国商人。
俄罗斯靠近兴凯湖的地区属于滨海边疆区兴凯区,区政府所在地是卡缅雷巴洛夫。区内土地辽阔,人烟稀少。时逢夏季,像中国境内那样连片耕地被绿油油的农作物覆盖的景象并不常见。俄罗斯百姓不善稼穑且容易知足,他们大多在自家住屋前后的菜园内种点时令蔬菜自给自足,再养上一两头奶牛,闲时打点零工即能度日,故而区内大片土地长年荒芜。
费德尔·杜巴文卡是希望农艺化学有限公司的经理。他的公司有一个下属农庄,耕地面积能有二百公顷。去年,经过老朋友伊凡·尼古拉耶维奇的介绍,他同中国的齐骋经贸公司签订了在自己农庄合作种植二十公顷大头菜的合同。昨天,中方来电话告诉他,劳务团今天过境,让他准备车到口岸去迎接一下。
司机谢尔盖前一天就接到了命令,费德尔安排他到口岸图里洛格去迎接中国工人。今天谢尔盖早早起来,将车开到河边,里里外外冲洗得干干净净,他准备给外国友人留个好印象。
谢尔盖的车到达口岸时,过境班车还没有到。他向工作人员一打听,班车再过一小时左右才能到。他怕中国工人通关后找不到他,所以没敢远走。他将车熄了火,摘下帽子盖在脸上,斜靠在座位上打起盹来。
十八世纪末期,中国居民与俄国居民就有民间贸易往来。十九世纪初期,两地人口逐渐增多,到1930年贸易开始兴隆。每天有上百辆畜力车、爬犁运输大豆、豆油、白酒等农副产品换取海盐、布匹、煤油、火柴等日用品。1939年日本入侵密山,实行边境封锁,双方贸易从此中断。1945年东北解放后,于1946年开展了中苏边境地区政府间的贸易,到1947年边贸由国贸所代替,货物由绥芬河口岸办理。
1988年,国务院批准设立密山为一类对俄陆路客货口岸,于1992年4月起定期开放。时至今日,口岸已运营25年之久了。相比于绥芬河、黑河等口岸,选择从此处过境的旅客并不多,所以每天只有一次班车。
谢尔盖正在半梦半醒之间,忽然听见有人敲他的车门。原来中方劳务团的工人们已经都顺利通关了。过来敲谢尔盖车门的正是劳务团的翻译于军。他同谢尔盖互相作了自我介绍。原来中国翻译为了同俄罗斯人沟通方便,都起个俄文名字,于军的俄文名字叫季玛。
谢尔盖和于军安排工人们依序上了车。于军又按名单清点了一下,连自己在内总共十四人,一位不少。谢尔盖这才发动汽车,向农庄驶去。
这个劳务团的发起人名叫刘华强,先前是在吉林开五金商店的,前些年抓住改革开放的好时机,积累了一些资本。这几年生意不好做了,刘华强于是琢磨往国外发展。他听说不少东北人在俄罗斯赚到了大钱,可是苦于没有路子,自己对俄罗斯的情况一点也不熟悉,所以一直没有动。
刘华强有个同事叫王丹凤,她听说刘华强有去俄罗斯发展的想法,于是向他介绍了自己的小叔子刘家财。刘家财是做外贸出身的,出于业务上的需要,他经常去黑龙江的一些边境城市,有几个搞对俄边贸的朋友。
贝利市是黑龙江省的一座地级市。贝利市有一家果品公司,在对俄开放初期生意做得顺风顺水。这些年果品生意不好做了,原果品公司经理徐飞就考虑转行,但是具体选择哪个行业他一时也没有考虑好。徐飞同刘家财是多年的老朋友了。经刘家财介绍,徐飞同意用自己注册的齐骋经贸公司为刘华强作代理,与俄方签订在俄种植大头菜的合作合同。
劳务团中最引人注目的就要属徐飞了。他四十多岁,中等身材,宽宽的额头闪闪发亮,一看就给人营养过剩的感觉。与发亮的额头遥相呼应的是他的肚子:他的腰带扣的是最外面的一个扣眼,裤子被肚子撑得紧紧的。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每次开门,没等人进屋,肚子就先进屋了。”
刘华强紧挨着徐飞坐着。他的年纪看起来比徐飞要小上几岁,可是肚子并不比徐飞的小。他的脸稍显黑,留着寸头,健硕的体格与肤色相得益彰。上车后,他一边欣赏沿途的风光,一边时不时地向徐飞和于军询问俄罗斯的风土人情。
劳务团的团长是刘华胜,他是刘华强的亲弟弟。由于刘华强在家中还有别的生意,所以他不能在俄罗斯常驻。这次上来他主要是看看俄方农庄的备耕情况,待和费德尔商量完一些具体事宜后,他就准备回国了,那么日常组织生产的具体工作就要由刘华胜来做。
刘华胜在老家没有固定营生,先前曾经在县里的小四轮拖拉机厂当过工人。工厂由于效益不好,三年前大批裁员,刘华胜失去了这份赖以生存的工作。下岗后,刘华强帮他买了辆三轮车,刘华胜这几年就在桦甸靠开三轮拉货谋生。适逢哥哥要在俄罗斯投资种地,本人又不能长期在国外驻扎,所以刘华胜成为了团长首选。刘华胜来俄第一是帮哥哥的忙,第二是改善一下自家的生活条件,第三是想来这儿看看,看看传说中开放的俄罗斯到底怎样地开放。
刘华胜在拖拉机厂上班时有个最要好的朋友,名叫张德斌。他三年前是同刘华胜一起下的岗。下岗后他一直打散工,没有稳定收入。常言说“酒肉宾朋,柴米夫妻”,家里日子一紧,老婆过得不爽,二人打架的频率日增。张德斌没事时喜欢喝上几两,一喝多了胆就壮了,有几次竟动起手来。老婆一气之下,扔下孩子,拎包走人了。
张德斌守着十二岁的儿子并没灰心,一直在找一份称手的活计。怎奈桦甸地方不大,经济又不发达,活也不那么好找。他听说刘华胜要带人到国外种菜,正缺人手,于是抢先报了名。刘华胜知道他能吃苦,一口答应了下来。
张德斌身旁坐着一个比他年纪略轻的大个儿,黝黑的面庞,留着短髭,剃个板寸,穿着笔挺的西装。他是人群中最善言谈的一位,一会儿教张德斌看远处山里的蜂箱,一会儿教刘华胜看路边穿着暴露的美女。他是刘华强的内弟,名叫王金锋,在家也是无所事事。这次他姐夫招人到国外,他当然要磨着姐夫带他来了。刘华强担心他不能吃苦,坚持不到秋天。王金锋起誓发愿,最后二人签了劳务合同,并到公证处作了公证。
王金锋对面坐着一个看上去年纪不过三十的老实人。自从上车后,他一句话也没有说。王金锋等人在车上侃侃而谈,他却面无表情。也不知是由于他在挂念家人,还是对车上人的话题提不起兴趣。其实他的家人也在车上。这个老实人名叫张瑞平,是刘华胜的连襟。这次他是同父亲、母亲一家三口一起来的。在徐飞同费德尔签订合同时,俄方要求中方要带一名农艺师,也就是农业技术员。刘华强兄弟都不是农民出身,对种地并不是太懂行。于是张瑞平向刘氏兄弟推荐了自己的父亲。老张头儿是土生土长的农村人,在村里每年都在大棚中培育各种秧苗,然后到集市上去卖。当然,本村的和相邻外村的也有不少慕名而去,上门买苗的。老头儿这次本不想出国,因为他在家也不缺吃喝,这么一把年纪了,何苦出这么远的门呢?可是儿子要出国,自己在家也挂念他;再说,这一辈子基本上没离开过老家,最远也就是到过本县的县城,趁此机会见见世面也不亏。想到此处,一家三口就都出来了。
张大婶个儿不高,长着一双粗腿,她总是未语先笑,一看就是一位朴实的中国农村大妈。她在农村劳作了大半辈子,儿子和老伴要出来,她自己在家也放不下心,出来既能照看他们爷俩,同时自己毕竟也能为家里多赚一份收入。只是留下儿媳妇带着孩子在家,她有些挂念。孙子今年上小学三年级了,家里不留人不行。好在儿媳妇的二姐也在同村,有个大事小情还能照顾一下。
车里除了张家老两口儿,还有一对小两口儿。男的叫海军,女的叫海萍。海军是刘华强姨妈的孙子,也就是刘华强的表侄,今年刚刚二十四岁,是这个团中最年轻的男性成员。海军是成手泥瓦将,建筑工地是他的本职岗位。海军没念过几年书,差几天初中毕业就不想去学校了,连初中毕业证都没到手。
海军家的条件不错,并不缺钱。他选择出国主要是想见见世面。他听说他们干活的地方距离海参崴不远。海军在建筑工地务工时曾听工友提起过,说海参崴是临近中国最大的中心城市,那里有无数的金发美女且不说,还有豪华的赌场,有不少中国大款和贪官曾经在那里一掷千金。他还听说,在海参崴吃海鲜很便宜。当刘华强决定要到俄罗斯种菜时,海军那颗年轻冲动的心顿时跳动加速了。刘华强担心他三分钟热血不能坚持到底,于是他也像王金锋一样,同刘华强签订了正式的合同。海萍开始不同意海军出国,后来闺蜜劝她同海军一起去。海萍考虑硬留丈夫在家恐怕很困难,放他自己出去又不放心,于是决定同海军一起出国。
海军对面坐着一个四十岁上下的中年男人。他留着平头,也是一副短髭,上身穿一件黑色夹克衫,双手交叉着放在自己的双腿之间。他操着一口大连口音,只要车中哪个人的言谈他听着不顺耳,他就会插上一句:“你彪啊?”此人是海军的三舅,刘华强称他为三哥。
三哥本名叫方辉,从小喜欢绘画,在故乡的十里八村是最著名的画师。他少年时的理想是考艺术学校。可是由于家里生活困难,没有钱供他上学。方辉十七岁时就到吉林的小作坊作学徒,学习画玻璃画。方辉喜欢画中国山水,可是他的师父不教他这些,而是主攻宗教题材,因为作坊老板早年曾在俄罗斯留学,回国后同那边建立了合作关系,俄罗斯的客户要的都是以东正教文化为创作题材的作品。方辉虽然不喜欢这些洋玩艺,但是禁不住熏陶,天长日久,他渐渐地对俄罗斯的文化艺术有了些许的了解。后来由于俄罗斯经济不景气,作坊老板生意做得一天不如一天,终于导致关门闭户。
离开玻璃画作坊后,方辉去了大连。他在街头支个摊,展示一些名星的头部铅笔素描,吸引了不少游客。有的游客喜欢某位明星,三十元、五十元一幅买走了现成的画作;有的姑娘对自己的长相颇为自信,便停下来,坐在凳子上作现场模特。方辉用上不到半小时的时间,一幅惟妙惟肖的人物头部素描就出炉了。这样一天下来,方辉也能赚上二、三百元。
今年春节回家,方辉听海军念叨起刘华强要去俄罗斯种菜的事。方辉很早就有去俄罗斯看看的想法,一是因为作玻璃画时对俄罗斯有了一些了解,进而心向往之;二是因为看看异国风光可以增进创作,激发埋藏深处的灵感。他之所以长时间以来一直没去,主要是因为自己不懂俄语,一个人去异国他乡心里有些没底。这次同刘华强一起去,团里有翻译,一旦有什么事发生,怎么说也有个照应。他同刘华强商量好了,办护照和签证的钱他自己出,每个月另外支付给刘华强五百元伙食费,劳务团的活不用他干,他活动自由,等秋天农活结束时,他随团一起回国。
方辉这些年来一直单身。由于他多年从事艺术创作,在审美上他与普通人不大一样,这就导致他对女伴的选择有些苛刻;再加上他的生活条件一般,并没有太多的积蓄,所以条件差不多的适龄女性也不愿选择他。这次他选择到俄罗斯来采风,也是想看看能否在异乡交点桃花运。
在玻璃画作坊工作时,方辉曾从厂长那里学了几句俄语。这次准备出国之前,他从书店买了一本简易的俄语学习手册,就是那种不用学习俄语字母,用汉字标注接近发音的那种小本子。方辉知道,这样学习俄语是一种笨方法,可是限于条件,想到学校学习正规的一是时间不允许,二是自己年纪这么大了,也未必能学出个子午卯酉。方辉打算先这样记些常用的句型,等到俄罗斯那边再找机会向于军学习学习。所以上车后他就坐在于军的旁边,时不时地向他请教。
于军今年二十六岁,于六年前高中毕业。他的学习成绩一般,好大学没戏,一般院校他又不想报。在家混了两年,一想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他听说口岸城市绥芬河有不少私立的俄语培训学校,于是打算去绥芬河学二年俄语,然后到俄罗斯找份工作。和家里一商量,父母表示支持他的选择。就这样,于军来到了绥芬河。
此时的绥芬河已经失去了昔日的繁华。绥芬河在解放前是隶属于东宁县的一个小村子,1975年被国务院批准为省辖计划单列市,1992年被国务院批准为首批沿边开放城市。从那时起,绥芬河人依托固有的中东铁路和国家赋予的好政策,同俄罗斯开启了互通有无的边境贸易。刚开放时,到绥芬河淘金的生意人赚了几年好钱,第一是因为市场刚刚打开,很多规则没有建立,市场空位多,赚钱的机会也就多;第二是因为中俄工业互补性很强,俄罗斯重工业发达,而中国轻工业发达,中俄之间火爆的边境贸易被时任美国总统克林顿形象地称之为“两个大国在交换破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