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我站在老屋前,看着从田埂上延伸过来的蚕豆苗,在微凉的春风中摇动着,那些遍地蔓生的蚕豆苗长得有半人高,我看到较近的蚕豆苗摇晃得特别厉害,凝神注视,才突然看到父亲在那一片蚕豆地里忙碌,我大吃一惊。
父亲来到我的面前,微笑地问:“在看蚕豆吗?你看长得像大拇指一样大了哩!”说着,他蹲下身来细心地捧出一串精壮圆实的豆荚来,动作像是在展示一件艺术品,以一种赞叹的神情注视着豆荚。我与他面对面蹲着,父亲突然像孩童一般天真欢愉地叹了一口气,很自得地说:“你尝尝,恐怕没有人蚕豆种得比我好了!”
父亲随手摘下一颗豆荚递给我,神情庄重而又带着收获的欢愉。我剥去豆壳,翠玉般的嫩豆子舒适地躺在软白的海绵里,正呼呼大睡,扔入口中,清甜的汁液立刻在口中迸出,新嫩莫名,“好吃!”我脱口而出。看着我幸福的样子,父亲一脸自豪,眼睛笑得眯成了“一线天”,仿佛他老人家就是一个改天换地的英雄。
父亲的确可以算得上是一个英雄,他早出晚归,披星戴月,硬是将生产队里的几块荒地改造成了蚕豆地。拓荒的日子,父亲像那停不下来的陀螺,在蚕豆地里忙碌,用他粗大的手掌这儿捋捋,那儿摸摸,像爱抚我们,目光里写满了浓浓的爱意。
初冬的一个中午,我还不到四岁,母亲忽悠我:“你是个小男子汉了,愿不愿意帮大人做点事?”我点点头,挎着母亲递给我的篮子,按母亲指给我的方向给父亲送茶水。不知走了多远,才隐约望见一头牛影儿、一个人形儿,一个在前,一个在后,一个伸长了脖子拉犁,一个佝偻着身子掌舵,如齐白石的那组《耕牛图》,像睡着了一般,许久才见他们动上一动。
午时的阳光,撩拨着沧桑的烟尘,漫漶着苦涩的味道。在不断的催促下,父亲才恋恋不舍地放下犁耙,快速地扯起衣衫擦一把流成小溪般的汗,然后憨憨地笑着。牛浑身也是湿漉漉的,鼻孔和嘴巴里冒着青烟。
父亲裤脚和腿上也沾满了泥土,边喝水还边满眼爱意地看着未劳作完的田垄,抑或用他那粗糙得跟老树皮没什么两样的手擦汗,说起来,父亲的汗珠不但有热度,更有力度,摔在地上,“丝丝”的声响,洇湿了一片白花花的田埂。
父亲猛喝了几口水,坐在田埂上,装上水烟,擦燃火柴,美美的吸上两口,浑身的疲累便烟消云散了。那些消耗在蚕豆地里的力气,就从泥土里爬出来,扑到父亲身上。父亲劲头更足了,扶直了犁耙继续前行……
父亲守着蚕豆地没日没夜地劳作,直累得两手爬满了老茧,直累得腰都弯成了一张弓,可父亲依旧乐呵呵地,因为,土地里播下了他太多的希望。我想,那些和鸟鸣虫唱相伴的寂寞黎明,父亲一定给蚕豆讲述过未来的美好憧憬;那些和晚霞流岚相守的孤独黄昏,父亲一定和蚕豆倾诉过不少生活的衷肠;那些和清风明月相依的寂寥夜晚,父亲一定和蚕豆唠叨了许多的心里话。
蚕豆苗倒也对得住父亲,在春雨的连绵中,嫩绿的枝头像一个个开朗的少女,骚手弄姿向上兀立;在轰隆隆的春雷中,铆足了劲地一枝蹿得比一枝强壮。当池塘边的老柳树枝繁叶茂的时候,碧玉般的豆荚结满植株上,一串串整齐地排列着,饱满油亮。如一个个低眉顺眼的娴熟女子,不肯在春天面前抬起她们娇羞的容颜。
可它们丰腴的腰身,健康的肤色,却有着掩藏不住的美丽。茶余饭后,父亲总要到地里看看,他从蚕豆地的这头走到那头,又踅过身转了回来,俨然是一个将军,在检阅他的部队。抑或蹲在地里,轻轻地抚摸着蚕豆,端详着他土生土长的孩子。
初夏,蚕豆成熟了。父亲披在身上、蛰伏在心里的心事,才像雀儿般飞出来,蹲在我家的屋檐上,清脆地鸣叫着,扑翅着飞走了。父亲眼睛眯住了,嘴巴咧开了。一个冬季的躬耕,一个春季的辛劳,半个夏天的呵护,蚕豆宛如邻家姐姐,在娘殷切的期望里,成为五月丰盈的新嫁娘。这时,父亲的心里很踏实,像干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一般欣喜。
收割完蚕豆,父亲在泥土里生长的孩子,我的兄弟姐妹,抬上了晒谷场,迎进了家门。镰刀啊,木犁啊,绳子啊,这些父亲的好帮手,都被父亲收藏起。蚕豆的味道,挂在屋檐的镰刀上,锋利着;立在墙角的木犁上,闪亮着;吊在墙壁的绳子上,晃荡着。我的父亲,无论走到哪里,都满足着、幸福着……
当然,童年的我最喜爱的还是父亲劳动的成果,每逢过节,或家里人过生日,母亲都会炒上一盆蚕豆。冷锅下豆,不停地用锅铲翻炒,不大一会儿,蚕豆“噼里啪啦”地唱着,兴高采烈地蹦着,直到豆壳儿深红油量,满屋子飘溢着浓浓的蚕豆香,随后,母亲铲一大碗给我,让那股甜丝丝的清香芬芳着我的童年。
遇上邻里的乡亲上我家串门,不管是大人,还是小孩,母亲都会慷慨热情地这个捧一把,那个抓一把。邻里们咀嚼着蚕豆,赞不绝口。我觉得他们不是在赞美蚕豆的香甜,而是在赞美母亲的慈祥温厚,是在赞美父亲精湛的蚕豆种植技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