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贵公子
初识陶庵,恐怕还是初中课本上那篇《湖心亭看雪》。少年心性大抵颇自以为是,于是只觉老师讲桌上口若悬河将至泪眼盈眶有些莫名其妙。不过是冬日里赏雪偶遇酒鬼同伴,又何需大书特书一笔?那句“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更是奇怪,何为白描手法我无意了解,只是在心中暗暗腹诽这不见一个形容词的长句怕不值得我赏析。
再后来,读的书是越来越多。说来奇怪,竟常常会在翻阅其他文学作品时心中偶的冒出些似曾相识的错觉。读《赤壁赋》里“相与枕藉乎舟中,不知东方之既白”,读《滕王阁序》里“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读《记承天寺夜游》里“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耳”,眼前浮现的却总是那场广袤无边的雪和雪中觥筹交错的三人。这种感觉在读完《世说新语》中“雪夜访戴”后更是强烈,乘兴而来,兴尽而归,原文未曾着墨,我却总觉得王徽之定然也是拥毳衣携炉火的。
我于是读张岱。
夜航船》旁征博引,包罗万象,然知识略微驳杂,可作睡前读物,实难深析:《石匮书》饱蘸血泪,冷静克制,然收录野史稗官之言,主观色彩较浓,难谈严谨:《琅嬛文集》《四书遇》未免小众且枯燥,适合圈地自赏。惟《陶庵梦忆》及《西湖梦寻》两册,雅俗共赏,内涵广博,虽书内文章每篇不过寥寥百字,可供读者解读的空间却是无垠。我自己也有些许话欲一吐为快,既然初识陶庵始于《湖心亭看雪》,那么浅谈陶庵,便先从《陶庵梦忆》谈起好了。
凡谈《梦忆》,必从《自为墓志铭》开篇。“少为纨绔子弟,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兼以茶淫橘虐,书蠹诗魔”,倘读完全书,恐怕能发觉,将这些个“好”字改为“擅”怕也不为过。私以为此处的介绍并非仅停留在追忆层面,其实还充满着自负的意味—他几乎精通晚明所有的艺术门类,并且能与这些门类里的顶尖人物探讨交流而不落下风。
好茶道,他于庵中慧眼识泉,辅井水以茉莉花沏茶,“取清妃白,倾向素瓷”成兰雪茶。后又突发奇想,加入牛奶同煮,更觉滋味非凡,沁入肺腑,引得天下人纷纷效仿。好梨园,他与此道行家祁彪佳、彭天锡都是好友。其家伶曾言“主人精赏鉴,廷师课戏,童手指千傒童到其家谓‘过剑门’,焉敢草草!” 他自己也说,“嗣后曲中戏,必以余为导师。”自己创作的《乔作衙》一剧演出当日万人空巷,观者勾抚癫狂。好书画,他与姚允在、曾鲸、陈洪绶来往甚密,其书画意趣更倾向于松江画派的理论,正如同他的小品文一样,萧疏淡远。或许源于高祖曾祖祖父与徐文长的交谊,他似乎对徐文长颇为青睐,诗词也下过功夫学仿。
末日死老魅
初读《梦忆》,最深切之感不过“热闹”二字。看他写烟雨歌台,楼船画舫,写园林山石,道观佛塔,写日月交辉,花草葱笼,写美食清供,诸艺百工,动辄便是数十人结社出游,浩浩荡荡,好不痛快。陶庵是个好(四声)玩的人,他的前半生,几乎便是现代小资产阶级梦寐以求的闲适,日常所做不过是:听柳敬亭说书,品闵老子茶,与陈章侯泛舟,听范与兰琴,赏西湖夜景,观湖心亭大雪,夜登金山寺唱戏,这几乎便是整本书的内容梗概,足以满足现代人对古代贵族生活的一切遐想。然介绍晚明的繁华与热闹,却又绝非张岱的目的。紧接着“书蠹诗魔”,他便写“劳碌半生,皆成梦幻。年至五十,国破家亡,避迹山居。”
至此,豁然开朗。这段话写于墓志铭首段,声势浩大,以高楼起势,断壁残垣休笔。原来繁华靡丽不过过往云烟,待手捧着的迷梦破碎后,剩下的无非是个前朝的孤魂野鬼,守着破床碎几,残书数卷,遥叙那当年良辰。“回首二十年前,恍如隔世。”
于是便明白为何要以明朝兴亡地《钟山》开篇,以梦中仙境《琅嬛福地》结尾。《钟山》中陶庵对明的感情可见一斑,纵使他也认为明之灭亡是天命,属气数已尽的无奈,却仍忍不住“思之猿咽”。也因“思之猿咽”,于是有了接下来的梦忆,直至《琅嬛福地》好似梦醒,却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梦境。全书以朱元璋选孝陵起,又以陶庵于梦中选生圹结束。二者实质上皆为活人为自己寻一处归所,生来便将死去,虽存活已虑死地,何等悲哀。纵一个王朝能延续二百八十年,最终也难逃被雨打风吹去的命运。陶庵忆的是自己的二十年前,又何尝不是大明从繁华至颓圮的过程。二十年来,二百八十年来,不过大梦一场空。念及于此,翻阅至《祁世培》一篇中,读到“天数如此,奈何!奈何”八字,难免有掩面泪泣之感。
旧朝守墓人
再回过头来看看《湖心亭看雪》。
先不谈“崇祯五年十二月”,也不论“是金陵人,客此”,前人之述备矣,倘我于此处妄加赘言难免贻笑大方。李敬泽先生曾论:“张岱是爱繁华,爱热闹的人。张岱之生是为了去凑一场大热闹,所以张岱每次都要挨到热闹散了,繁华尽了。”这论断大抵不错,然《湖心亭看雪》一章却绝非如此。与同写西湖的《西湖七月半》相比,《湖》中出现的人不过寥寥数位,景致也仅仅是一片大雪,一座小亭罢,远不如《西》之宏大场面。然读来却远比《西》深入人心,不得不言此即细微处最可见深情。
“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难免令人想起柳宗元“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一句,短短十一字,意境全出。我最爱的是接下来那句“余独往湖心亭看雪”,一个“独”实是妙不可言,想来陶庵是“独”的,舟子是“独”的,亭中二人是“独”的,纷纷扬扬的鹅毛雪也是“独”的,甚至于书外的你我,又何尝逃得出这一个“独”字?这种细腻而又婉转的情绪在接下来的景语铺垫下达到顶峰:“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在距我首次读到这篇文章的四年后,我终于是能稍窥些许各中意蕴。恰似红楼里一片白茫茫大地落了个真干净,入眼尽是苍茫。
联系李敬泽先生的话便更觉感动,他是个爱热闹,爱繁华的人,却也是个能在寂寥中赴一场雪景的人。《梦忆》中另一文《鲁藩烟火》中云:“天下之看灯者,看灯灯外;看烟火者,看烟火烟火外。未有身入灯中、光中、影中、烟中、火中。”他是不屑于此等附庸风雅之举的,于是便选择在“人鸟声俱绝”的时候独拥毳衣炉火,去欣赏一场下不完的大雪,去消化独属于自己的孤独。
因此当陶庵与亭中二人碰面时,其溢于言表的喜悦是何等真挚—当看多了人心分合,潮起潮落,习惯了人情冷暖,来去匆匆,只剩自己还独守着心中的一片净土,难免觉得孤独。但就当某夜登台,却发现原来早有人伫立其间。亭中人语云:“湖中焉的更有此人!”舟子曰:“更有痴似相公者!”皆是真情流露。酒逢知己千杯都少,更遑论眼泪。
作《梦忆》时,陶庵已“国破家亡,无所归止,披发入山,駴駴如野人”,少时好友祁彪佳自沉于湖,学道师长刘宗周绝食而亡,唯独他隐入山林,“苟且余生”,还被好友陈洪绶题上一句:“国亡不死,不忠不孝”,冷冷清清,不似前生。这种情况下忆起昔时赏雪所见痴人,该是何种心境?所谓“少年不识愁滋味”,所谓“十年一忆扬州梦”,待老时回首,区区一个“痴”字便胜却千言万语。
即使已经长时间地习惯孤独,却也还是会对突然的不谋而合感到欣喜。宇宙无限,空间无尽,时间无穷,而尘埃般渺小的人们在某件事上成为了暂时的知己,是何等的痛快事!大多数时候,我们无人分享,无人对照。“湖中焉的更有此人”,是惊喜,是幸运,是回味无穷。故虽已难挨,陶庵却仍选择“强饮三大白”,对坐痛饮,倏然而别。乘兴而来,兴尽而归,又是何等的浪漫事!
离别时雪想必未停,仍是天地上下一白。老舟子断断续续地拉些家常,陶庵只盯着雪,偶尔回应两句。他知道,梦醒之后,自己又将是一个人。
84岁的陶庵,做了一场很长很长的梦。梦里他又登上了西湖画舫,侍童倒着划桨,小船清扬水波;他回到了不二斋,诗社画社里的朋友们天天来访,三世藏书一本不落;他继续斗鸡踢球,喝酒看戏,惹得二叔动不动就要写信向父亲告状。五十多年前,夏汝开还活着,表胜庵的泉水还谈得上甘甜,闵老子时不时送来拜帖邀请同饮,世上还没有一个自称“死老魅”的张少爷。陶庵怔怔的望着,鲜衣怒马的少年旁,有一片片茉莉花瓣临空飞旋。
像极了那年,他在湖心亭里,见着的大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