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刚是我大学的同学,去世有十多年了。这些年来我从未忘记他,他的音容笑貌常常浮现在我眼前,好几次晚上梦见他,我们又在一起聊天和闲逛了。前些年曾和老同学扣香约了一起去国刚坟上看望他,可是每次回国总被一些杂事羁绊,一直到现在也没有去成。这实在是我的过错,感觉很对不起国刚。
大学的三年时间里,我和国刚不住在一个宿舍,前两年和他交往不多。他给我印象最深的一件事是一次班里一个同学请大家吃西瓜,别人还没开吃,他一片西瓜已经吃完了。大家说他吃西瓜就像吹口琴,从左吹到右一个回合就解决了。
1974年是我们大学的最后一年,这一年我们一起参加毕业设计,我和他分在一个课题组,老师让我们俩负责化工精笨车间的管道设计,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就多了。
国刚这个人很聪明,用上海话来讲就是头子活络。他常常会出些奇招,做出一些别人想不到的事情来。那时我们住在上海宝山县一个社办厂里,三餐都在厂里的食堂里吃,那里的伙食不好,大家都寻思上那儿弄点好吃的,改善一下伙食。但那个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周围都是农田,完全找不到买东西的地方。一次午饭后我和国刚在外面散步,看到一个老人赶着一群羊过来,国刚上前和老人搭讪了一会,几分钟后居然牵了一只羊喜滋滋地走过来了。当天我们让食堂把羊宰了,晚上我们课题组的同学和老师一起美美地吃了一顿羊肉。大家都说,“还是国刚有办法,现在肚子里算是有点油水了。”
管道设计是一个很烦琐的事情,一个车间的管道有好几百根,从哪里进来到哪里出去都不能弄错。我和国刚花了好多天时间总算把每一根管道都在图纸上画出来了。但有几根管道怎么也找不到它们的进出口。国刚有点不耐烦了,说,“反正是纸上谈兵,找不到就算了,那么多管道谁会一根根去查呀。”我说,“那可不行,真要按照咱们的设计去排管道,那是要出大事的。”我这么一讲,他总算耐下心来。我们又花了几天的时间,才把这几根管道的进出口找到。
国刚这个人天生有些叛逆,看不惯的事情就要说,脾气上来天王老子也不怕。听说文革初期他在部队当兵,他父亲是他老家的一个乡干部。有一年他回家探亲,看到一群红卫兵要斗他父亲,他上去和他们理论,双方竟然打起来了。后来此事不了了之。幸好那些人没有深究,不然的话,国刚可就有大麻烦了。
1974到1975年之间,国内形势令人眼花缭乱,老邓上台开展全面整顿,后又被批为右倾翻案。那段时间,我们俩常常在一起聊天,谈论当时发生的一些大事和市面上流传的小道消息。我们都对文革的那一套说教感到厌恶,为整顿带来的新气象感到鼓舞,也为国家的前景感到担忧。
有一次国刚悄悄地和我说,他们老家那里发现一本推背图,按照推背图的推测,很快就要改朝换代,台上那几个文革新贵很快就要完蛋了,后来这些猜测大都应验了。但当时听到这些说法我们都有种石破天惊的感觉,根本不敢相信。我和他说这些话只能你知我知,千万不能和别人说。
1975年大学毕业后,我们俩各奔东西。我留校,他分到苏州钢铁厂焦炉车间工作。改革开放后他停薪留职,来上海接替他舅舅,是最早下海的一批人。我当时对他的这个举动不以为然,觉得他这个人不安分,放着好好的钢铁厂不待,去经营什么开锁铺,只怕将来后悔就来不及了。后来听说他凭借自己的手艺和经商的本事,把小小的开锁铺做得风生水起,远近闻名,成了上海闸北区公安局指定的开锁点,他也成了上海最早的一批万元户。现在看来,我当时对国刚下海经商的看法恰恰说明了我的目光短浅。
国刚是个重感情讲义气,懂得知恩图报的人。他舅舅是位残疾人,也是一位孤寡老人,在上海靠配钥匙开锁为生。国刚到上海接替他后,对这位舅舅,也是他的师傅,非常孝敬,始终把他带在身边生活,不离不弃,悉心照料舅舅的饮食起居。国刚离世后,他太太和女儿继承了国刚的遗志,继续侍奉老人,为他养老送终。她们的感人事迹受到了区里的表彰,国刚太太还为此上过电视。
在一次同学聚会上,国刚带他女儿一起出席。席间只见他女儿不时为他挟菜,他想喝酒却被女儿挡住了。看得出来,这是个乖巧懂事的孩子。后来他女儿去爱尔兰留学,那时我在英国。一次他和我联系,说他女儿打算去英国旅游,希望我能接待一下。我说非常欢迎她来,来了可以住在我家里。后来不知什么原因,他女儿没有来。有一次我回国见到他,他说他想和我做个儿女亲家,还开玩笑地说,“我这是高攀啦”。我说他言重了,自己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工薪阶层,谈不上什么高攀。但我告诉他说,“我儿子这个人很独立,他的事情我做不了主,我也从来不去管。”他说,“看来你的家庭教育很失败。”我回答说,“你说得对。我儿子是在英国长大的,受的是西方的教育,我们对他的影响十分有限”。后来这件事情也就不了了之了。
我每次回国都会去看他,有一次他和我说下次来带我去做足疗。我说,“我做过足疗,没啥意思。”他朝我眨眨眼,说,“那是因为你没有找对地方,下次我给你找一个好的。”我开玩笑地和他说,“你可不要搞什么歪门邪道哦”。
那次闲聊时他告诉我说他有高血压。我问他有没有去看医生,他说没去,就自己上药店买点降压药,吃了一段时间血压正常就不吃了。我说,“那可不行,你要到医院检查一下,高血压不可怕,我也有,只要遵照医嘱坚持吃药,把血压控制好就没事了,药千万不能吃吃停停”。我想他之所以没有去医院,可能是因为他的医保关系不在上海,医药费报销不便。好在后来他还是听了我的话,去医院看病并坚持吃药了。
国刚是个足球迷,世界杯足球赛他场场都看。2006年第十八届世界杯足球赛在德国举行。那年我回国见到他,他兴致勃勃地和我聊起足球赛的赛事。我问他是否打算到国外去看看,他说等他退休后再去。他说他这一生最大的愿望就是想到德国看一场世界杯赛。
2008年,他搬了新家,特地邀请我们几个同学到他家,请我们吃羊肉。那次我发现他脸有些浮肿,脸色红得有些异常。听他太太讲,他喜欢打麻将,常常一坐一整天。我劝他说,“你这样下去不行,打麻将要适可而止,肉也要少吃,每天要坚持适当运动”。我不知道我的话他听进去没有。当时和国内的通信不像今天这么方便,不然的话,如果我经常提醒和督促他一下,也许他的悲剧可以避免或延缓发生。
2011年他因脑溢血中风。我最后一次到他家去看他,他坐在轮椅上已经说不出话来了,见到我眼泪就下来了。看到原来生龙活虎的他变成这个样子,我心里很难过,强忍着没让眼泪掉下来。我紧紧地握着他的手,词不达意地说了几句安慰的话。
几个月后,2011年9月,他第二次中风,几天后就去世了。那年他刚满六十岁,才拿了一个月的退休金,女儿还没有结婚,去德国看一场世界杯赛的愿望也没有实现。读大学时他的身体在班里是比较好的,他爱好运动,篮球打得好,是校队的后卫。真是世事难料,他居然是班里第一个也是至今唯一一个离世的。
和国刚在华东理工大学合影
在国刚(中间穿橙衣者)家小区合影
在国刚家聚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