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一切在冬天过后都变得明朗了,除了这全天候的绵绵雨水。这就是南方的味道。一种惹人烦却也滋养草木的气候。
雨是不大,只是带来的满世界水汽也确实是很烦人——我的白色慢跑鞋放在宿舍里都发霉了。好尴尬啊,洗也不是,不洗也不是。一洗下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干,搞不好会发黄,又不像像室友某一次用电风吹吹干一样——整间宿舍都弥漫着一种奇异的味道。不洗就没得穿了,那是我最喜欢的鞋子,也不是什么名牌鞋,几十块钱买的,只不过刚好十分合脚,又容易搭上牛仔裤。为了不湿鞋而有几个星期没穿,其实或许我应该趁着某些大雨的时候就把它穿出去,然后踏着路上的雨水,多走几段路,反而就干净了,再上半天课,我的体温就把鞋子穿干了,只是害怕如果下课回来又下雨,那岂不是浪费了我的努力。我突然怀念起去年两个舍友的创业项目:洗鞋——还带包烘干——以舍友的身份我还可以享受免费服务。最后我只能选了一个不是那么潮湿——但还是很潮湿的日子,硬着头皮把鞋洗了,然后稍微沥干后,拼命用面巾纸尽可能地吸掉尽可能多的水,接着用电风吹拼命地吹,最后差不多无能为力的时候,再从里到外包两层面巾纸吸水吸渍——当然,我还在里面放上了网购来的蓝色硅胶粒——也没白学了化学。只是效果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好。
三月,属于潮湿的开端和寒冷的尾巴。春分平分日夜,冬天是要走了,可春寒依然不饶人,特别是近几年,妈妈身体越来越差之后,更害怕这种以温暖来蒙骗人心的寒冷了。这个季节父亲差不多可以结束海里的事情了,牡蛎从现在开始再次生长,春夏雨季有一波又一波的淡水,淡水会让牡蛎“淡”死。虽然妈妈每年都要开很多牡蛎,但她几乎没有吃过努力,甚至是所有贝壳类的海鲜都极少吃。我不知道什么原因,她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但就是她在患病多年以后,一吃贝壳类的海鲜就浑身不舒服,她少年时期是不会的。按照闽南的说法,也只是说贝壳类的海鲜属于阴毒的食物,对于身体不好的人而言,是承受不起的。有时候,她会嘴馋,想要尝尝虾贝,我就得拦着她。也因为这样,虽然家里的海田养了一些牡蛎,我们也很少摆上自己的餐桌。当然了,更大的原因是有好几年那是家里最大的经济来源,吃了牡蛎,就没有买不起其他的物品。
养殖牡蛎有两种方式。一种是原生的,在潮汐明显的滩涂立上一米长的石条柱,涨潮时能淹没,退潮时能呼吸,这样的滩涂就被称为“蚵埕”。第二年石头柱上就会长出牡蛎,大小不一,和潮汐雨水都有关。当潮水退去,石头柱现身滩涂。远远望去,像是操场上站满了做操的学生,一个个精神直立,也有懒散的人——石条柱倒下了,如果不及时扶立起来,牡蛎就会被泥沙憋死,就没有收成了。这种牡蛎是“石蚵仔”,也就是野生牡蛎。我已经记不清是泥地还是沙地比较好了,大概是沙地吧,长出来的牡蛎干净一些。极大的牡蛎在开壳取肉以后要把壳留下,然后用绳子创成串,放进浮在海面上的海田,渔民会育苗附生在上面,称为“吊蚵仔”,也就是人工养殖的牡蛎。人工养殖的牡蛎一般个头都很大,但是口感远不如野生蚵仔。一口咬下去,肥厚的肉腻得像是白猪肉(肥肉)一样,而且腥味太重,只有在行的海边人才懂得品尝野生石蚵。我们家使用野生的养殖方法,因为几乎不用什么成本,而且一劳永逸,但就是有些看天吃饭。开放海滩养殖的时候,圈了一块滩涂,然后父亲自己打了几拖拉机的石条,立在了那里。但那个石窟是工头的,所以也还是要付便宜一些的钱。
夏秋渔船一次又一次电击捕鱼,也会电死牡蛎。一艘渔船,正在在不远处的海上捕鱼,洒下网,电晕鱼群,电力够强的话,附近长在海底石头柱上的牡蛎也逃不过,海水里传导的电就是生活无处不在的磨难一般。牡蛎直接就开了口,要么在海里腐烂,要么成为鱼虾的口粮,退了潮,浮出海面,也会被白鹭鸶或者海鸥啄光。所以在下一个冬天来临再次上市前,他们要有足够厚的外壳保护自己——然后被撬开,成为人类的食物。极好的蛋白质来源。以前家里有养猪的年份,这个时候也是开始种植包菜和番薯的时候。选一个阴天或者下过雨的傍晚,把事先折好泡在水里的茁壮的番薯藤插进新翻的泥土里,轻轻地盖上,然后压一压,有时候需要浇一点水。过几天再去看看活了多少,需要补种多少支。剩下的就是偶尔去除除草湿湿肥,直到收成的季节。其实只要不遇上鼠灾泛滥的年份,番薯是很容易种的,所以在古早时才能仰赖着那么些番薯地苟活着过一年又一年。
我也会在这个时候为盆栽换土,或者将已经成活的花盆移栽到更大的空地上,这个时候种什么活什么,是一个适合耕耘的季节。绝大多数人和这些盆栽是一样的,虽然再怎么疯长,能够生长的空间也就半立方不到的花盆那么大。虽然总说人生需要耕耘,实际上土地上的人怎么也离不开耕耘的那片土地,是扎根了。土地让人走得踏实,让人觉得安稳,也束缚了人们走得更远。许多时候,土地上的人对自己的命运无可奈何,有诸多的圈困,一个人与一个家庭的转变,需要的不仅仅是耕耘,还有时机。有时候,离开土地,进了工厂和工地,也没有什么本质区别。有一天回过头,却是更大的迷惘,田地荒芜,前路漫漫,只能寄希望与下一代,下一代又该怎么拥有打破恶性循环的局面的勇气和力量。
我也不至于让自己就只活成一盆盆栽,一旦种上了,就再也不愿或不能够移动了。一盆盆栽顶多开花几年,然后在日渐贫瘠干硬的几捧土里等待枯萎,被扔掉,最后被遗忘。即使没有为自己争取到自己想要的一亩三分天地,可也得为眼前这一盆生活换换新土吧。
海风依旧吹,似乎不再那么咸了。但海风带来了肉眼可见的水汽,撞到了北墙,但不会喊疼,顺着墙体就溜走了,只留下了水滴。
在水汽里,是一个快乐的世界。读初中以前,早上起得很早,经常可以看到满世界都是浓浓厚厚的水雾,五十米外的“臭菊”丛、一百米外的龙眼林、三百米外的菜园、七百米外的妈祖庙与一千米外的小海港,都朦胧得像是另一个属于神仙的世界——除了在跟前一边忙着做家务一边忙着催着吃早饭的妈妈是那么清晰而真实。于是顾不得吃饭了,就跑进了另一个世界。仿佛那里真的有神仙。有时候就在雾里穿来穿去,有时候就和小伙伴们玩着“你在哪里啊”“我在这里啊”的游戏,有时候就玩捉迷藏——这时候玩捉迷藏是最好玩的——不过可累坏当“鬼”的人,有果树的田里更是有了天然的屏障。往往每次都是湿透了发梢和洗得旧旧的干干净净的薄衬衣,不过不要紧,在太阳出来之后就好了。阳光初起时,在荔枝林里现出了一道道光柱,后来才知道那是“丁达尔效应”。雾里的世界是濛昧的,和少年不自知的矇昧似乎衔接了起来。少年拥有濛昧的世界,雾是矇昧的人生。把雾比作人生的不明朗,那是少年长大——心情变得复杂以后的事了。
只要太阳出来就好了,衣服和回忆都可以晒干,一切就明朗了。忧伤和愁绪在阳光底下蒸发,逃出了我的身体,因此皮肤变得柔软而温暖。短暂地享受轻松的心情吧。
像今天,太阳出来了,许多人就心情明朗得乐意出去看看师大校园里争相绽放的油菜花、红叶李花、桃花与紫云英。他们热衷自拍,也拍下花朵的盛放,一同记录春天里花朵和青春的明媚与美丽。
放晴了,我就不用向着潮湿的空气呼出同样潮湿却带点温暖的气,然后对着宿舍的玻璃门发呆。要不是我的鞋都不防水,我可不愿意待在室内,雨天又何妨,雨天有雨天的有趣,同样可以出去走走。
相比总被雨水禁锢在室内,还是出去走走比较好,走出宿舍的小房间。雨天,至少有一个好处,将城市空气中的漂浮物沉降下来。雨天还会有另一个好处,人间的尘埃——人本身也会少很多。我在雨天去过好几次三坊七巷,挑一条幽深的巷子,听听雨淅淅沥沥地下。就算是只沿着主街南后街走一遍,也能够发现雨水打在青石板上,然后渗进石头缝里,跟擦肩而过走入人群的陌生人没有什么区别。有一个不好的地方是,杨桥路和东街口一带本来就是极度拥挤,交通体验极差的地段,一下雨,路况更差,而且雨如果下得不够大,路上的积水是乌黑的,车轮卷起来时最好避得远一些。
雨下得不大不小的时候,总是犹豫该不该出门。出门吧,权当是自己检验对错的又一次尝试,等到一脚踩进水洼里,或者被汽车溅了一身水,就知道我不该出门了。生活中总有许多这样试错的决定,小的决定可以不断试错,于是二十多岁的我懂得了许多十几岁的我不懂的道理。大学即将毕业时,我和四年前的我又有一些不同。
我不会将这些道理强加给别人。成长的道理听谁说也没有用。只有自己走过青春的路途、成长的误区和生活的迷宫,才能够领悟过去的迷惘、现在的坦然以及未来的期盼。好像大部分人都有一种天生的“抗拒”,不乐意听别人的意见和劝解——是不应该被别人左右,但对自己的认知也不要过于自信。要等到有一天,读够了书,生够了活,才突然在一瞬间明白了所有的道理,打开大坝闸门放出了蓄积许久的水,按下了汽车的启动键,脑子才畅通起来。然而现实是除了父母没有人会苦口婆心不厌其烦地希望你早日明白,结果就是自己吃够了苦头,跌倒了摔痛了才恍然大悟。那走出青春的阴霾吧,走出人生的小房间吧,生活才会开始变得明朗,如果要画一幅生活的画,心中有着构想的轮廓,画着画着,慢慢地添上每一笔生活的奇遇,就知道了最后是什么样子。
似乎一切在冬天过后都变得明朗了。特别是在连续的春雨之后。
“上一个春分的时候,没有谁可以预见你在今年是什么样子有什么想法。而今天,我也不敢断定下一个春分的时候,你会是什么样子有什么想法。”
“但愿你与我共勉,就当为着这美妙的春光吧。”
2016.03.21
福州
在读李娟《羊道三部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