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以为可以在今年再见到她的。
如今看来，我恐怕是失约了。
最后一次看到雪之少女的日子，是在今年开春的前夕。今年春天来得晚，眼看着到了清明，已经是桃花盛开的日子，天上却还下着鹅毛大雪。
奇迹般的是，即便下了纷飞的大雪，往后的几日却又是魔法般的回暖。桃花按期盛开，开河的日子也是随着清明之后如期到来。前几日还在飞着雪花，一过了清明，就成了清凉的春雨。
兴许，这便是她在今年刚刚入冬就兴冲冲的来到这座城市的原因。
她和我毫无瓜葛，但我是在等着她的。300天前的那份约定，早被我在遇到她的那一刻便默默地许诺在了心底。
我依旧记着那个下雪的日子。天空在不知不觉间便由澄青色转成了一片银灰，只需稍有留神，就能从云层的缝隙中看到她踩着轻灵的步伐来访这座城市。吹下那些晶莹清凉的晶片，让它们从云层中降落，歇停在人们的棉衣、肩头上。
有些雪片，飞上了他们的鼻尖，被那些人用戴着毛线手套的手轻轻揩掉。雪引起了他们的注意，他们才会抬起头，望一眼盖在城市上空的浅灰色云层，随后自顾自地感叹一句：
“下雪了啊……”
随后又会将戴着手套的手揣进衣兜，拉上了棉衣领子，走在雪片与雪片之中。
因为只是一场小雪，小得人们都不想在乎它何时落何时停。就连那些深爱着雪的、还在上幼儿园的小孩子们，也产生不了多大的兴趣。只是看到了期盼已久的雪天终于降临，兴奋地冲到外面等雪，最后只等到地上积了薄薄的一层，连一个雪球都团不起来。
于是孩子们脸上的兴奋消失了。一个一个挂上了失望，悻悻地向着自己的伙伴们挥挥手，都回到了自己家里。
老人们都说瑞雪兆丰年。大多数人眼中，只有那漫天的鹅毛大雪才能代表冬天。只有当天空被深灰色的乌云遮蔽，大片大片的雪花落在马路街道上，最终堆积起一尺深的积雪，才能引得起爱雪人的欢心。
兴许只是我自己稍显不同，独偏爱这秀气的小雪天。
我并非生来便偏爱小雪天气的，在我同那些还没有铁栅栏高的孩子们一个年纪的时候，也曾对那漫天的鹅毛大雪独有钟情。几家人聚在一起打雪仗堆雪人，兴奋地叫着，嚷着。
偶尔也会孩子们闹了矛盾。互相向着家里人叫骂几句，把大片大片的雪雾扬在对方的脸上；向着大树猛踢一脚，让树上的积雪落在那人的头上——恨不得用雪把他埋起来，埋成一个比自己还高的雪人。
闹得久了，就会有输掉的孩子嚎啕大哭，赢了的孩子洋洋自得。但最后也是被大人们板着脸领回家去，劈头盖脸地一顿痛骂。哭着、笑着，都是唯有在雪天才能见到的。孩子们的情绪借着一场漫天的大雪，肆意发泄着。
大自然是包容的，是最伟大、最温柔的母亲。它允许孩子们胡闹。孩子们的快乐也好，悲伤、愤恨也罢，它都会把这一切拥入怀中，用那洁白的雪将那些孩子们洗得更加纯真。
大雪伴着我长大，我曾也是那群哄闹着的孩子之一。只是不知道为何，那场曾承载了回忆的大雪，渐渐与我相聚相离。这份隔阂最终变得难以跨越。再到下大雪的日子时，我唯有趴在窗户边，痴痴地望着那些曾入我一样，在雪中嬉闹的孩子。感慨着我曾如他们一岁年月的日子。
哭闹也好，嬉笑也罢，一切化作回忆的，最终都随着大雪化作春水融去。再以后，无论云层是否会降下大雪，也已变得与我无关。就连那些在雪中嬉闹的孩子们，我也不再去留意了——他们总有一日会变作我今日这般。
似乎从自己不在意雪天的时刻开始，就很少在青城见到像儿时见到的那般大雪。有那么几年，青城的冬天仅仅在冰点上下浮动。一个冬天只见过几场雨，飘不下一片雪花。这不禁让我觉得，可能一个漫天大雪的东城，已经变成了一个难以寻见的奢侈品。
直到今年2月，我见到了雪之少女。
她对我来讲，是复杂的。像是一位久别的故人，又像是新识的友人。
只是见到她的那一刻，我被她的一切所震惊。不仅是雪本身就喜人的轻灵与纯洁，更是她愿意让一个与雪隔阂的数年的人与她并肩而行。愿意为我、或是这座看似不起眼的小城而驻足，本身便应是我值得感激的事情。
那日，我沉浸在那片精美雪景。明明是自己一人独行，却总感觉有一个温暖的人影陪在自己的身边。脚步向前，她便随我前行；驻足停滞，她便静立左右；我一言不发，身侧也传不来一声话谈。
该说是默契？或是说，她同我一并沉浸在这玲珑的小雪天，互相享受着自己的世界，又在自己的世界中守望着彼此的美景。
倒不如说，更应该是一份巧合。
我们都是看雪的人，或是被雪带来的人。她带着一场晶莹在这座城市逗留，我则是一个被她所征服的、无名的看客。我对这场雪的眷恋，像是一厢情愿，即便和那场雪隔着一道跨不过的屏障，我也愿意为那雪之少女而倾倒。我不求长久，但求那位站在我身旁的，旁人看不到的看雪客、那位伴着小雪一同来到的纯洁少女，能多伴我些时日。
我也不留她。她不属于我，我和我的这座小城对她而言，不是值得她留在这里的寸土。她是大自然的造物，生于大自然，终究回归到更圣洁的天空去。或许下一个雪天，她又会踏着晶莹而来，用纯洁的雪景洗净这座城的烦杂。
见到她的那日，我曾和自己留下一句诺言。我曾让自己静候下一个雪天，等到雪之少女再度归来的时刻，我依旧候在那个被银白装束了的十字街头，用一双沾染了凡尘的眼望向天空；我期待当雪天降临，我立足于红绿灯下望着雪片落上二层巴士暗自神伤的间隙，会再度感受到身边传来一阵暖意。
依旧是那个只有我能感受得到的人影，依旧是那个彼此守望的雪天美景。
今年冬日来的比往年还要赶，白杨树在两天之内便落光了厚叶，突兀的枝干在高空摇曳着，伴着一股又一股沁骨的北风。青山上不时能看到一朵厚重的乌云盖在山头，向着城市这一端徐徐飘来——我明白，这是冬的象征。
既然到了冬，就到了和她约定的日子。
无论是向她许诺，还是向着自己，我都是要去赴约的。当我看到某一个夜晚，天上不知为何被染成了一片橘黄，乌云轻轻盖在夜城的上空，我便明白，明天便是她到来的日子。
老人们的常识是有用的。那些活了70、80多年的智者们，用他们一生的经历助我了解了越来越多的信息。那橘黄得近乎发亮的夜晚，不仅确立了明日清晨的雪天，还时刻地、不住地敲击着我的心脑，似乎带有威胁的意味，要我一定赴下这个约定。
我本是要去的。但不知为何，它催促得越厉害，我倒越是抵触、叛逆。随着另一个声音响起，我听到了那个被称作是“真心”的人给我的忠告：
“别再一厢情愿、独自脑热了。”
“不过是一场小雪，与你无关。”
“即便‘雪之少女’来了，也不是奔着你来的。”
“她属于这座城，不属于你固执的意淫。”
“真心”与那催促声争吵着，扰得我难以安眠。我望向窗外，橘色的天空净得不带一丝杂质。难以想象，如此整洁的一片天空，明天会成为衬托小雪天降临的美丽幕布。
虽然雪天未到，但那份暗自神伤的感觉却比雪天先一步到了我的身边。“真心”与催促声还在争吵着，使我在“去”与“不去”之间徘徊。我恨不得将自己撕成三块，两块去劝开争吵着的两种声音，一块跟随那股哀伤越走越远。
我将自己关在被龛中，任凭黑暗与寂静将我层层包裹。我无法在两个声音中做出选择，只能开辟了另一条路——我打造了一个属于我的梦境。梦境中，我看到雪之少女如约而至，而我依旧旁若无人的站在那个街口，望着街上来往的车辆，以及它们头顶着的雪花……
第二日，我被清晨的日光刺醒。母亲兴奋地告诉我——下雪了，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
我探身向窗外看去，雪已经几乎下完了，只有几片雪花还在空中周旋着，像那个不愿回家的孩子，伴着冬风东飘西走。就像所有不愿回家、却又被大人揪着耳朵拎回去的顽童一样，那最后的几片雪花终究落在了地面，被清洁工人用扫帚拢在花圃里，化作一滴露水消失不见了。
外面依旧是银白色的，象征着她来过的痕迹。
我想，我今年冬天怕是失约了。
但她应该还会玩的很尽兴吧——这是我对自己唯一的安慰。就像每一年的冬天那样，她伴着青城的雪景降临，等到雪云消散后便消失无踪。
我只希望今年的看雪客，能给她留下一份美好的记忆。
青城每年是在的，她每年也会回来。但青城与青城已不是同一个了，今年所看到的城景，兴许明年就会化作一团废址；那些为她而驻足的看客们，兴许明年就会移步另一座城市去。
她与这座城的羁绊，永远都在变化着。
我望着窗外的雪景。母亲问我要不要下去看雪，我静静地摇摇头。雪景，也可以隔着窗去眺望，没有必要刻意的伸手触摸雪花的冰凉。
愿意和雪之少女嬉戏在一起的，只有那些孩童们，而她与孩童们玩闹的身影，却成了我这一类人眼中罕见的“美景”。
冬天还在延续，我不知道下一场雪会发生在哪天。更不知道雪之少女会不会再度踏雪归来。当我在20层高的楼宇上眺望青城雪景的那一刻，这一切的未知都已成了一个没有必要解开的谜。
我已是一个失约人，无权再守护我与雪之少女的约定。
但我依旧静候着、期待着雪之少女归来的日子。
那份像少女一样纯真的雪天，我依旧憧憬着她的回归。
我相信她和这座城的约定——即便忘记了住在城中的我，她也会回来看望这座城。恩赐我再次看到她窈窕的身影。
兴许，这是我为自己打造的另一个梦境。
但我依旧固执地守护着缥缈的未来，守护着一个破碎的约定。
因此，当雪天即将降临这座城的时候，我依旧会不自主的望向窗外，静静等候着雪之少女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