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假前,约了25号去医院复查。
原以为从看医生到B超、复诊,估计得两天,医生说来得早,下午可以做。不敢在医院里待着,院外的公园里走走坐坐,待到中午,复去B超室等。
一切都挺顺利,看病的就是手术医生,看了B超结果,说情况还好,因为你这个情况容易复发,所以半年要记得复查。心里先松口气,前面从B超室出来还有点慌神,看着检查的医生严肃不语,加上检查结果里有“实质回声欠均匀”,再问,医生解释是手术之故,并不代表病症,疑虑方才打消。
出医院,冬雨已经按下暂停键。铅灰的天一下子明亮起来。回程的路,变得轻松、温暖,像搂紧件轻而暖的大衣。
26号晨起看手机,接连几条公众号的疫情通告,一长串公布的行动轨迹,竟与我25号在医院有时空交集。脑子一片空白。
第一时间找来社区电话,报备行程。社区人员语气里全是紧张,让我赶紧去做核酸,并且做好集中隔离准备。打电话告知父亲情况,说这个年估计不能回家。起初他觉得有些小题大做,说医院这么大,大家都戴这口罩呢,哪那么容易传上。老妈在一旁,倒是坦然,说该隔离还是要隔离,能不能回去总还是防范更要紧。在疫情这件事上,我爸向来有点大咧咧,哪怕是在戴口罩这些问题上。我妈的觉悟明显比他高,近年来一直勤用抖音微信,对资讯的掌握和敏感度高于我爸。
做完检测回,开始准备随身带的日常用品。午饭后,终于等来消息,说市里规定,25号去过滨江浙二的,一律居家隔离14天,期间每日两次量体温,做核酸四次。心稍稍安定下来。
填完学校报告单,取消了让同事代买的小吃,换好年初四的学校值班任务,有同事和朋友问,还需不需要再帮忙买点什么?——平常话语,此时听来只觉得心生暖意。
隔离的日子,让生活一下子慢下来,真的有些像过冬了,绵延,幽微,琐碎,适合伴随四五十集的电视剧。想起书里的一句,“冬天适合窝着,看紧体温。”
屋外雨雪霏霏,屋子里体温依存。一日三餐,围着口热锅子,杂粮饭,白菜豆腐,隔天父亲送来肉圆和鸡肉,才稍稍缓解几日没有荤菜的贫薄,热气升腾,把一室涨满。
从没有睡得如此充分过,每天基本保持十个小时以上的睡眠,上午起床后的第一件事是看新增确诊病例,看封控区、管控区数量一个个增加。
世界都在过冬,阴冷,安静。
找些事来做,否则会提早陷入暮年般虚无。若在乡下,大概会升一只明艳火盆。旧脸盆或是一口旧锅,用木板围起一个火盆架子。炭盆火焰毕剥,用这样的火盆烘烤年糕或是番薯,在食物结实的香气里看书发呆都是写意的事。日子没有拼搏的痕迹,无所思——只是眼下的冬天,更现实的是,在油汀旁守着饼干零食,在楼上看北风从街道奔过,看屋顶肃穆,居家的人在窗帘后隐现……
午饭前,偶然读到村上春树的短篇集《神的孩子全跳舞》,这是一部写神户地震的书。“我认为,1995年初发生的两起事件,乃是改变战后日本历史流程的事件,这两起事件显示我们生存的世界早已不是坚固和安全的了。我们大多相信自己所踏大地是无可摇撼的,或者无需一一相仿而视之为自明之理。不料倏忽之间,我们的脚下“液状化”了。”
读了一篇《UFO飞落路》,留白手法,写地震带给一对夫妻的影响。是我喜欢的那类风格。想午睡后续读,但午睡时在想村上会怎么写,索性不睡了起来接着读。
不同的故事,写的都是地震给人们带来的幻灭之感。但又不尽如此,在幻灭之外,透示出对空虚和幻灭的一步步超越。超越,才是这部短篇集的主题。六篇小说的主人公们在经达幻灭,求索,抗争之后,最后在《蜂蜜饼》一篇中找到出口。爱使遭受受创的心灵获得再生。在一片崩溃中,人们站起,寻求存在于某处的新的价值。
似乎每一天都围绕着三餐。上一顿吃完了,想下一顿吃什么。好在放假前物资储备还算充足,米、油不缺,加之父母亲戚送来的不少食物,蔬菜、肉食、米果,估摸够吃上一阵子。
读《鲁迅日记》,其中有许多日常琐碎,包括聚餐访友、购书及失眠,“喝烧酒六杯,蒲桃酒五碗。”“星期日,晴。午后逛了琉璃厂,买了五枚碑拓、佛像,下午在家接待朋友。”笔力雄健的迅翁何以对这些日常生活不厌其烦,逐一录下?并非《鲁迅日记》中的所有记录都有微言大义,有些仅仅就是日常。
身处动荡时代,日常又是何其宝贵,正如这刻,隔离着的人们应该比往日更领会“日常”的价值。
平时被轻视的“生活”这等事,此时是一种确认、巩固,是庆有余的幸运,记录它们本身就使人获得某种沉浮中的安慰。
把家里的食材都整理一番,商定着除夕的菜单。看朋友圈里,很多都在晒第一次一个人或是一家三口的除夕夜。这个春节,对于身处疫区的杭州人民,注定是一个不寻常的日子,它颠覆了往昔一切节日觥筹交错的模式,“宅”已成为许多人必备的自我修养。
下午四点多,简单的年夜饭已经做好。拍给父母看,说真够早的,他们才刚动手。五点多,他们也拍了照片过来,简简单单六个菜。今年,弟弟一家也不能回,两个老人做的吃的热情也都打折。
冬季,冷,宜于一段回忆的保质。想起童年的除夕。清早起来,爷爷把唱片机打开了,指针像日子磨着,戏曲咿咿呀呀地唱起来,往日戏文里的炎凉通通变成热闹铿锵。老木门吱呀一声,早起的人开始忙活,村前雪地趟成一条窄窄小径,挑水的,洗衣的,洗菜的,来来往往。村中的水井边雾气腾腾,人们的声音总要到傍晚才会停下来。我呢,腿脚勤快地一趟趟往井边跑,洗几个冻得裂成好几道口子的萝卜,洗几遍拖了房间的拖把,再欢天喜地挨家挨户送父亲写的对联。爷爷忙完田间地头,开始坐在灶间烧火。炉火旺旺,油锅翻腾,母亲和奶奶在灶上忙着,炊烟在村庄上空升腾……雪,不知什么时候悄悄停驻,天地无声,衬得人间分外热闹。晚饭后,一家人去村里人家看春晚,深夜再踩着咯吱咯吱的雪回家。
这样的除夕,在我的生命里停顿过许多年,成为我童年里最浓重的一笔——天地一色,悠悠地,仿佛有笛声,一直吹,一直吹。
那日,父亲在群里发了年前乡下的雪景。村庄卧在雪里,一层薄薄的冷白,天地肃穆、安静。弟弟说,真想回去……
城里看不到雪。雪也在一年年少下去,没有爆竹烟花的年在变得越发冷清。
初一清早,隐约听得有零星的鞭炮声,有些遥远,但清晰无比。这让这个冬天除了阴冷,第一次有了些节日的意味。微信里有若干新年祝福,看时间有零点,也有清早,一一感谢回复。
起床去做核酸,穿过广场的树林,鸟鸣声此起彼伏,音极清灵,两三音节,四五音节,如在山中……白梅到底开了,一株花树婷婷立于前头,像雪落了一身。有些花朵还未绽放,花蕾小粒,开花的也是小家碧玉模样。路边的玉兰,顶着毛茸茸的芽孢,安静等待着绽放的一刻。
等人间的铅灰被草绿覆盖,春天就要来了吧,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