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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碎的青色月亮

专题: 故事 短篇小说 散文
作者:乔三鳞 来源:原文地址 时间:2022-01-31 17:37:48  阅读:279   网上投稿

行车扬起的飞尘纷纷避开她,她站在折叠道路的尽头,淡青色晨光漫射在她的肩。她高挑,斜斜地靠在生着青苔的石墙边,被缝隙里薄荷色的野草勾起白裙一角。

姐姐仅站在那,就是一处绝美的景。我不敢走过去,因为我再迈前一步,就会扰碎水中绿色月亮的倒影。她很美,美得我自卑,但我并不嫉妒,而是奉她如女神。我的骨子里还有远古人类的崇拜,所以高于自己者,我总是觉得他们具有神性。

“我还以为我要迟到呢,没想到你比我还晚。”

空气通过鼻腔流进我的肺,她闻起来像是冰糖腌渍的青梅。

“刚从考场回来吗?”

“对,从九龙塘回来。”

她一直没闲着,她似乎总在考取各种证书——她什么都会。按她说,“多学点东西总是好的”。

“爸爸妈妈昨天又吵架了?”姐姐问。

“不算吵架,还好吧。”

“别放心上。人和人天天相处在一起,就会这样的,其实他们心里并不恨对方。一切都会变好的啦。”

姐姐领着我往街口走,穿过熙攘人流。斑马线,几乎所有人都在朝我们的相反方向走。她纤瘦的身躯迎着人群,多少有些单薄。

“或许吧。”

“哎哟,你放心,他们不会离婚的。他们……嗯,或者说,你的妈妈,为了你和你姐姐,是不会离婚的。作为母亲,总是希望给孩子一个完整的家。”

“那样不是更糟糕吗,硬拖着。”

“这也是妈妈的苦心呀,所以你要快点长大,多带妈妈出去旅游散心,偶尔和你爸爸见一面就好了……哈,偶尔见面总是能好声好气说话的。”

“那还不如离婚算了。”

“话不能这么说。等你再长大点,就会明白了。”

“嗯。”

我第一次见她,似乎是在尖沙咀美术馆。那日天气并不好,雨云挟持着海风向陆地压来,姐姐在美术馆的门口架着小桌子,卖她自己画的明信片。她画的人物都很可爱,橙黄暖色调,无一例外都是圆脸豆豆眼,眼睛底下有大块的圆腮红。

“你要是喜欢就拿走嘛,这批纸质可好了!”

姐姐总说“可好了”、“可棒了”,好像世界上真有那么多值得夸奖的好东西一样。我不理解,但感觉到这种态度能给人快乐。

“不用了,谢谢。”

“反正我们有缘嘛,免费送你怎么样?”

“不了,谢谢。”

“收下呗,就当交朋友。你看,这个是不是和你挺像?”

她拿起一张明信片,举起来给我看。画中的小女孩,穿着舒服的黑色卫衣,双手插在口袋里,表情酷酷的,但她的头上却顶着一只丑萌的胖花猫。

是水彩画,像是透明的桃心。

“哈哈,谢谢,但我没这么可爱。我还是买吧,这张多少钱?”

姐姐回头瞟了一眼。

“说实话,我今天搁这儿坐一天了都没卖出去……门口那大爷老盯着我,好像我碍他眼似的……就这么收摊又实在没意思。你就收下,好不好?一会儿我请你吃饭!”

我笑了,第一次见到这么热衷于倒贴的人,哪有人不仅白送东西还请吃饭的。

或许是因为年龄相差不大,我和她总有聊不完的话题,只不过,我更多的时候都是在做聆听者,听她讲述她生活中发生的小而幸运的事。

比如今天在马路上见到一棵很滑稽的歪脖子树;比如今天网购的时候遇到了很可爱的店主,发消息会带颜文字;比如今天去看的那场电影,虽然片子特烂但爆米花很香;比如今天出去玩,在路上见到了小猫咪,猫咪跟了她一路,也许想跟她回家。

姐姐似乎特别喜欢猫,不但画猫,还会喂猫。公园里荒废游乐园的滑梯,是姐姐的秘密王国。姐姐有次神秘兮兮地带我扎进公园,绕过公共游乐设施,顺草篱笆间的蜿蜒小路拐到后面无人使用的儿童游乐场,那里有一个废弃的屋形滑梯。

姐姐从茶色的背包里拿出一个猫罐头,还未开罐,滑梯上的小屋里就亮起一双黄色的眼睛。她总会买猫罐头带给那里的流浪猫,而流浪猫总是在姐姐出现后从翘翘板底下钻出来。

其中,同姐姐最亲的,是一只淡金色小猫。它的圆眼睛下有一处灰黑色斑点,所以姐姐叫它“泪痣”。她本来打算叫它“咪咪”,但我建议她再仔细想想,毕竟她见到猫就喊“咪咪”,见到狗就喊“旺财”,如果就这么草草命名,到时候肯定会出现“咪咪二号”和“咪咪三号”。

最后经过一番商讨,还是定下了“泪痣”这个名字。

别的猫都只是埋头舔罐头,泪痣则不那么在乎食物,随便吃几口便跑到姐姐手掌底下磨蹭。

“看,我最近找到的小流浪猫。它好小啊。”

“你一直给它带罐头吗?”

“是呀,反正六元一个嘛,不是很贵,工作赚的钱交完房租给完父母还有剩,我也不买名牌什么的,就买点猫罐头咯。”

“姐姐为什么不自己养一只呢,或者把它们带回家也好。”

“公寓不能养猫,诶。”她在叹气,脸上却笑起来。她笑起来很美,像是薄荷冰发散在盛夏傍晚里的气泡。

“我猜它应该是别人家里母猫怀孕,但是又养不了,所以把它给抛弃了……嗯,或者没这么坏,只是谁家走丢了的小猫,它应该很想回家的吧。”

“它一点都不怕人。”

“是呀,所以它原来的主人应该对它很好。”

姐姐向来真心待人好,但是对每个人都付出温柔与爱是件劳心劳力的事。

我曾问过姐姐到底为什么要如此待人处事。

“哎,怎么说,因为我自己经历过一些不大好的事情,明白那种滋味真的不好受……所以不希望别人也有那种感觉。大家都好,我也开心嘛——人活着最重要就是开开心心,大家都要开心,大家都要好。”

姐姐一直没说那“不太好的事情”究竟是什么,但我知道一定是某些很残酷的事,否则不会造就出姐姐这种血淋淋的温柔。

姐姐喜欢看海子的诗。每次随姐姐去商务书店,她都要摸摸那已经被她品读过十几次的诗集,摸不过瘾,还得抽出来给我指出她最喜欢的那一段。

夏天

如果这条街没有鞋匠

我就打赤脚

站到太阳下看太阳

我想到在白天出生的孩子

一定是出于故意

你来人间一趟

你要看看太阳

和你的心上人

一起走在街上

了解她

也要了解太阳

她说,海子的诗里有许多太阳。大的,小的,清晨的,正午的,读起来很温暖。海子自己,最后也被送进了永恒的太阳里。

“你也该多看看海子的诗,这样就会有太阳陪着你了。我送你一本他的诗集,好不好?”

我无意识地点头答应,自然在几天后忘了这事,但是姐姐记得。不久,姐姐就跑到我家楼下送书,那本书并不新,里面有些铅笔的划线痕迹和折角,带着姐姐的温度和青梅气味。

“别嫌弃,旧书来的,本来想买新的,但是新的那版,封面不好看。”

我有听姐姐的话,睡不着的时候,就看看海子的诗,但我只在“大风从东刮到西,从北刮到南”的豪情底下,读出绝望与彷惶。

姐姐本就是太阳,在阳光里站着,才会看什么都像太阳。

“它好胖。”

“它只是毛太多了。我刚见到它的时候,可是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

泪痣趴在姐姐手下打呼噜,奶白色的肚皮朝上,任她抚摸。为了证明泪痣只是毛多而不是胖,姐姐压实泪痣脑袋顶上的毛。果然,塌下去一截。

泪痣没有醒,还在打呼噜睡觉。

“对了,小安,你是不是快要生日了?”

生日。

“好像是。”

“妈妈会回来跟你庆祝吗?”

“不会。没必要庆祝,那天好像还有几门考试。”

“这怎么行,人的生活就是要有仪式感。那天我接你来我公寓好不好,我整蛋糕给你吃?或者我们一起整?我买了新烤箱,大牌子,真的好用。”

“别了,那多麻烦你。”

姐姐马上皱起鬼脸:“说什么呢,哪有什么麻烦不麻烦的,我最近回内地一趟,再回香港的时间,刚好赶上你生日。那么就一言为定了哈。”

我点头,挪步过去,也想摸摸泪痣的肚皮。

死猫。

姐姐死了。

你知道,人可以死得很突然,也可以死得很莫名其妙。就好像那天父亲父亲接起电话,全家人都能通过免提听见:“有工人绞进机器里死了!”

“要报上局么?”

“不用。”

“那就赔点钱……他娘的,搞这么一出。”

“他家里人也在厂里。”

“那就他妈的赔多点。”

最后一次见到姐姐,是在新闻上。

播报员说着我听不懂的字句,画面上一次次滚动着姐姐的照片。我见到姐姐年迈的父母,他们是播报员口中“情绪激动的家属”。

他们喊:“我们好不容易才送了我们的女儿上大学!”

姐姐死了。

新闻说,她在夜晚走过河边的工地。

我坐在电视机前,盯着电视机屏幕。

姐姐死了,先奸后杀。

她在夜晚走过河边的工地,被一个工人盯上,拖到旁边的野草地里。

“贞操有什么重要,这女孩子也是蠢,这种时候就别反抗了。”

“长这么漂亮,是不是做那些职业的?”

母亲不认识姐姐,但母亲如是说,听起来像是姐姐错了。

姐姐死了,只是在夜晚走过河边的工地。她死前受了不少虐待,尸体的脸上,都是淤,鼻梁骨折断,被拳头打的。早上被人发现时,她倒在半人高的野草地里,已经没了呼吸。

她没有闭上眼睛,死不瞑目。新闻给出了特写照片,她满眼都是惶恐。

姐姐当然怕死,因为她如此热爱这世界。

姐姐总说,世界上好事居多,好人居多。总有这样那样“可开心了”“可棒了”的事物。

我并不觉得。有些人,只有死掉了,才没那么可恶。

看到新闻时,我没有哭。

后续跟进姐姐的葬礼,我没有哭。

那天黄昏,玻璃水壶里的凉白开在白瓷墙上投下一片影。我坐在餐桌前,突然发现自己对饥饱失去了感觉。

吃再多也吃不饱,用大勺子往嘴里塞米饭,过量的食物几乎让我窒息,接着是意料之中的呕吐。

你知道,她甚至连块像样的墓地都没有。

“请问您是她的同学,对吗?”

“啊,是的,我是。”

“她是怎样的人?”

“嗯……”

大学生摸起下巴,冥思苦想一番。

“她……是个好人。对,人挺好的。”

“就这样?”

“嗯……”

仅此而已了。

死猫。

泪痣还在公园里。夏日里从不乏雷暴雨,我想,泪痣一个人在公园里等姐姐,一定很害怕。其他流浪猫或许已不记得姐姐,但不吃罐头也要寻求姐姐抚摸的泪痣一定不会忘记她。

我打算去公园那儿,把泪痣抱回家养。

这次去废弃游乐场,没有姐姐领着,我认错岔路,兜兜转转,才回到熟悉的滑梯小屋。

灼热的空气中有一股黏腻的腐臭味。

滑梯小屋中有一堆带淡金色皮毛的腐肉。

我顶着恶臭上去查看,确认那是一只死猫。

它的尸体,那么小,那么软,身上凝固的血块和不正常的圆形伤口,却那么硬。我一时不知道造成圆形伤口的是什么东西,直到我在滑梯架子底下看见了一地血褐色的螺丝钉。

还有榔头。砸碎猫脑壳的工具,或许是这个。

这是姐姐的错。早在之前,我看着流浪猫们舔罐头,就在思考一件事:要是以后流浪猫们遇上其他人,它们也会像相信姐姐一样相信他人吗?

如果答案是肯定,那也太恐怖了。轻易给出的信任,能换来一千万种死法——并不是人人都和姐姐一样善良。

泪痣死了,尸体腐烂在滑梯小屋里。

“泪痣,你说,我要怎么办呢。”

我问它,真心实意地问它。它好像一个散了架的玩具,一个制作失败的手工作品。

它的尸体可以苏醒,睁开它被血污糊住的圆眼睛,随我回家去,我肯定会好好给它洗个澡,然后把它抱在手上。但是,泪痣此时的状态,更适合跟在姐姐后面。

没见到泪痣的虚影,泪痣一定是已经去找姐姐了。

死亡本就不是一顶皇冠,从来就不是什么高尚的东西。随处可见、总被消费、总被当作筹码的东西,无法高尚。

我不得不去思考,看似遥远的每个人的结局,究竟有着什么面貌。

我本以为这会是一个伟大的课题,但是越想便越觉得没什么大不了。死亡并不遥远,始终在我身边,不怀好意地尾随在我身后,阴沉地盘旋在我头顶。

没什么好思考的,人死了,就是死了。两眼一闭,不再呼吸,化成一声沉默的哀叹,消失得无影无踪,甚至捕捉不到尾音。

死亡,灰色幽灵般的一口气息,没有重量,没有体积,没有声音,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

这就是众人的结局,也是我的结局。

不必在意,在意也左右不了什么。实际上,这个幻影根本不应该存在。除非文字有朝一日能逆转死亡,否则它永远不该被用来书写死亡的悲鸣。

可我能做什么呢,这样的我能做什么呢,这样的你能做什么呢。

好好活着,因为死亡实在太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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