⑴
浔子一月夏
可怜你这清影,跟了我十七年。“读罢郁达夫的《沉沦》,北浔不自觉地将文中的二十一年替换为了十七年,仿佛自己的生命比故事中的“他”更早地走到了尽头。
北筱已经离开七年了,什么也没有给这个可怜的妹妹留下,却不料偶尔将北浔眼前的车流染成残忍的血色,似丹霄扼腕,又似红烛晚照……倘若哥哥生前能够告诉她,说人生有许多场意外,你来不及每一场都做好彩排,来不及被每一个人都爱到终点,那她会不会早一点长大,早一点接受不该发生的一切。但北筱离开的时候只有十五岁,他哪里懂得生命的变灭无常,正如他哪里懂得下着大雨的傍晚是不能奔跑着度越车流的。记忆里的他只是告诉北浔:小江同志,你不必担心今后会遇到坏人,因为你走到哪里,都会有哥给你护航。
好遗憾啊,真的好遗憾。
太多事情可以归为遗憾了,比如也遗憾自己并没有为清静的生活感到高兴,常常吵架的父母业已离婚一年,她再也不用一边做作业一边竖着耳朵偷听她们吵架的内容,再也不会被父亲用耳光的方式来教育了。可偏偏地,她还是那般清瘦郁结,除了在学校会表现地像个正常人外,其余一切独行静处的日子里都因为曾经记忆里那些洗不掉的沉滓而伤感烦闷。
她总在失眠的黑夜里涔涔泪落,总觉自己即最为多余的存在,父亲过去所有对她的严厉痛斥与记忆里循环播放的一个个失控的耳光,总是从黑暗中的各个方向向她袭来。她听得见声音,脑海里有画面,却感受不到身体的疼痛。在父亲眼中,唯有用粗暴的方式才能让孩子明白事理,唯有被打大的孩子才能在各方面都做到对自己严格要求,当然学习除外,这是北浔少有的同龄人所不具备的自由。“你考多少分都没有关系,做不做作业也没有关系,但必须要做到仁和义、礼和孝,不要总在别人面前表现出没有礼貌的样子,也不要对自己的长辈说些不知轻重的话。”类似的话在北浔心中是可笑而可悲的:第一,她考多少分没关系是因为父母知道她学习自觉,因此这不算是她想要的权利;第二,这都什么年代了,还要片面地用封建那一套来教育孩子。这不是说她反对仁义礼孝,只是她觉得,善良也是应该是跟着感觉走的,爸爸没有必要总是把几个关键字挂在嘴边。
(2)
“凭什么我要对所有人都喊一遍叔叔阿姨!”“凭什么我吃饭不能带手机?”“这都什么时代了还要召开家庭会议,手机上讲不行吗?““为什么房间门不能锁?这是让我听你们吵架?”“凭什么我心情不好连一句脏话都不能带一点?”爸爸见不得她每次都用凭什么来开头,“凭你是我女儿,清不清楚!”若北浔回答说不清楚,或者干脆不回答摔门走人,等待她的便是或一记响亮的耳光,甚至有的时候是连续的好几个巴掌。她真的不愿意因为害怕挨打而向父亲妥协,但也确确因此落下了长年累月难以释怀的阴影。幸而每次被打完妈妈都会一边帮北浔擦眼泪一边安慰她,“你别跟你爸顶嘴,他就那脾气。”“妈,你为什么不帮我说话?”北浔哽咽着问。妈妈叹了口气。“唉算了我知道,我不为难你。”北浔抽抽嗒嗒地说。她知道,爸爸常常嗔怨母亲说:北浔的性格到今天这个地步,都是给她惯的。莫法,他就是这般偏执,从来不会去想自己的问题,也没有人可以说服他去想自己的问题。
每次事情发生的当晚或者翌日一早,爸爸便像执行纲常一样轻声走到北浔房间, “我们父女俩好好谈一谈如何?”
没有用的,但北浔恐怯爸爸,即使她不想和他谈话,也不得不正襟危坐地面对爸爸,只要没有眼神交流,害怕的感觉就会逐渐势弱。何况爸爸每次都会递上零食水果或是一点小礼物,试图哄好她不安的心绪。
“爸爸之所以打你,是因为爱你,爸爸想让你成为有礼貌有家教的女孩。你现在不懂这其中给你带来的益处, 以后就会懂的。太随性而不被抑勒的性格在社会是要吃亏的。”
“那又怎样?”
北浔努力抑制住自己不再多做回忆,一大口一大口喝下李医生给她开的治疗脾胃的中草药。
父母常常替北浔虚弱的身子着急,动辄给她捡药熬制补品,但无疑是徒劳,她总是坚持不到半月就放弃了,因为她只爱吃甜品和美食,像这样苦口的药物是不能为之接受的。因此,那些只被喝了不到一个疗程的药物无论是拿来治疗焦虑症,或是头痛、脾胃,都不曾给这个瘦弱的女孩带来任何身体上和心理上的积极转变。他们盼望着北浔有一天能够突然爱上与户外的世界交往,哪怕出去和家人一起锻炼锻炼也是好的,但谁又能劝服这个执拗内向、性情急躁的女孩呢?
⑶
浔子一月夏
这是一个八月的早晨,北浔还赖在床上不想起身,忽然听到客厅里妈妈在打电话:“无劳你再寄钱了,我也有存款,还找了份工作,钱你自己留着花吧。”
北浔一来欣赏妈妈那样的自尊,却又对于她不稳定的收入感到不安。从小到大,爸妈都是共同经营着一家家具类的有限公司,也正因为这样,才经常会有财务上的争执和经营理念方面的冲突。爸妈离婚以后,房子给了妈妈,公司留给了爸爸。
尽管爸爸每月会打几万钱在妈妈的银行帐上,但妈妈毕竟是一个没有工作的女人,做了十几年的个体经营、毫无其他任何岗位工作经验的她根本难以找到一份体面的工作,唯一有的资质证明便只是一张过时了的上世纪的会计证罢了。
北浔不明白妈妈为什么要这样为难自己,她完全可以等到北浔上了大学或有了工作再拒绝收爸爸的钱,他又不是没了几万块钱就活不下去。
她并不知道,家里之所以能够达到每年上百万的开销,都只是靠生意上的周转罢了,实际上的存款很有限。
“你那家酒店多久装修完?”北浔又听见妈妈说。
酒店?什么酒店?
北浔突然想起,前段时间杨阿姨来家里做客时,她隐隐约约听见了“入股”、“投资”、 “酒店”、“雅安”等词句。对了,前天她还看见爸爸的朋友圈里让投什么酒店的票,也是一个项目吧。“唉,我还以为他是在帮哪个朋友做宣传呢。”分析和证据都到了这个节点上,她再笨也懂了。
她越想越气:何必呢,人为什么要贪心呢,以前赚的钱不够活了还是怎么?
北浔现在都记得,就在哥哥出车祸的前一年,他和几个兄弟在深圳开的合伙公司就倒闭过一次。虽然并没有亏损很多钱,却更没有多赚什么钱,凭空给家里添了一场纷争。
就在此时,窗外传来了楼下幼儿园惯常播放的音乐,又要跳舞了。
这个幼儿园也是北浔童年的幼儿园,位于一个老式的花木洋房小区里,也就是北浔家居住的地方¬——虽然在市郊的交界处,属于城区却又离哪里都很有远,不属于郊区却又冷清得连个地铁都没有,交通很不方便。
偶尔遇上清闲的周末,北浔会从五楼窗户向下望去,朝着在小操场跳舞的孩子们发上很久的呆,以追怀自己回不去的童年。那些熟悉的儿歌就像是梦里芳甸飞洒的蒲公英,你朝着它们纷飞的方向奔跑追逐,却什么也抓不到,只好像个局外人一样静静地观赏。
但今天幼儿园的声音无疑是一种聒噪,她感到胸口又多积结了许多的苦闷。她难以呼吸,犹如往常客厅里大人们叽喳交谈给她带来的烦躁感。
冲动的举动往往是迸发式的。忽然地,她将手伸向昨天妈妈写给自己那长达三页的“苦劝”信,把它们一片一片撕得粉碎,一边哭一边神经质地在狭小的房间里胡乱踅摸翻找着什么。
“江北浔你知道吗,倘若你只被爸爸带大,你现在就是个废物,但好在有妈妈,妈妈会在你睡不着的时候安慰你,妈妈会离开自己的卧房和你一起挤在小小的床上,陪着你一起失眠。但怎么办怎么办,现在妈妈也不要你了,怎么办?“
北浔又开始对着另一个她没有看见过的自己说话,她对她说的妈妈不要她了,是指昨晚母亲递给她的那长达三页的信纸,让她感受到了母亲对自己的无奈和失望。妈妈说她已经有很多烦心事了,请北浔不要再给她添乱了,不要去干涉大人的事情了。
她不明白,为什么她做什么都会惹人心烦,表达什么观点都会被视作叛逆,连她最信赖的人也开始对她失望了。
“我只是真心觉得她天天在朋友圈推广的护肤品没有那么神奇,真心觉得她是被朋友带入了隐性的传销而已。但她不听,还说我多管闲事。“
但另一个她这次没有理会北浔的抱怨,于是感性中夹杂着理性的自己突然意识到自己好像是真的病了。她冲出房间,泪水跌落在了无声的脚边,透射着这个疲惫的主人最为狂躁的一面。
“妈,你不是一直都让我去看看心理医生吗,走啊,立即,马上!”刚放下电话的母亲没有迟疑太久,稍缓便吐出了个“好”字。她并非不想询问,只是害怕多说几个字会更加激怒北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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