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小无线电
>> 如果有死后的世界,我想它一定在运河的尽头吧。
>> 江水澄净如许,运载着从东京湾捕捉到的鱼、匠人制作的工艺品,以及出入本镇的人,像血液一般流动着。
>> 国政拉开客厅的窗帘,凝视着夜晚从屋后流淌而过的水道。夜色中波光粼粼的水道沿着家家户户缓缓前进,汇成一望无垠的运河,最后流进荒川。河水与海潮融为一体,涌向夜色中的大海,绕转地球一周。
小的时候,国政常常幻想,水的尽头也许就是死者的安息之地,然后有一天,载着死者灵魂的小船会悄无声息地停靠在他家后面的停船场。
>> 这辈子活着都没能跟谁结成什么良缘,又何谈死后的归属呢。
生命活动一旦停止,剩下的只有黑暗。再也碰触不到任何人,被“虚无”的世界所吞噬,仅此而已。
国政拉上窗帘,确认好火头是不是都灭了,接着走上二楼,躺进了被窝。庭院里虫鸣不断,架势像是要盖过水声。转眼间,夏天只剩下尾巴,秋天的气息越来越重。
>> “啊,茶我来沏。”素来有眼力劲儿的彻平刚准备从工作台起身,就被撩起浴衣下摆的源二郎一个回旋踢击中头部。
彻平“哇”地一下倒了下去。
“混小子!”源二郎一声吼道。
>> “遵命!”彻平任凭脑子嗡嗡作响,重新拿起了手上的镊子。因为刚才那一踢的冲击,头骨都好像发生了错位。
>> “算了,他以前就是这样。作为匠人是一流的,但作为一个普通人嘛,就有点奇怪。”
>> “味噌汤做三次有一次会辣到根本不能喝,饭做五次有一次硬得跟石头似的,明明只要按照电饭煲的刻度加水就好了。”
>> 反观彻平,对源二郎却几近崇拜。“好帅啊,不愧是师父。”
>> 源二郎端着装有茶杯的托盘从厨房回来了。
国政抿了口茶,顿时有种隔膜痉挛的错觉。“这什么啊!好酸。”
彻平一副怎么都要把这杯茶干了的苦闷表情。
只有源二郎淡定地啜着茶杯里的茶。“啊,我想看看把梅干弄碎放进去什么味道。”
国政带着怨气地看向还漂着梅干残骸的茶。看来源二郎不仅是做人,连味觉都是奇怪的。
彻平小心翼翼地询问道:“那放了几颗呢?”
“冰箱剩的都放了。”
“师父,这也太过了,盐分会一下摄取过多的。”
“这不对身体好嘛。闭上嘴喝你的茶吧。”
源二郎又想敲彻平的头,国政急忙拦住他。
“不能滥用暴力。”
“太小题大做了吧,这哪是暴力?我当徒弟那会儿,每天都被师父用木槌劈。”
“不要拿你那石头脑袋当标准。”
“什么?你脑袋不是硬的啊?”
“好了好了,不要吵了。”彻平介入到两人的争吵之中,“师父好歹有手下留情啦。”
>> “师父最近很担心您,说您好像没什么精神,所以才冲了难喝的梅干茶。”
>> 国政和源二郎是在一起73年的竹马之交,也会吵架,想要见面的时候就会去对方府上。迄今为止都是这么过来的,以后也会这么过下去,根本不需要彻平提醒。
>> 外面的风好像变大了。他侧耳倾听着水岸草动的声音。这时,一通电话打来了。国政的膝盖猛地撞到了桌子内侧,腰部流过一阵电流般的疼痛。真希望不要老是这么冷不防来一下子。现在和年轻时不一样,稍微受点刺激说不定就会心脏停止。
>> “喂。”电话那头传来源二郎的声音。
“是你啊,有何贵干?”内心的沮丧化为愤怒,国政把气都撒到源二郎头上,冷冷地答道。
“呃……贵干什么的倒没有,最近都没有怎么看到你,我在想你是不是死了……”
>> 就在他试图弯腰擦拭湿透的榻榻米时,悲剧发生了。
“扑哧——”
他感到剧烈的疼痛,瞬间连动都不能动,流着汗用接近匍匐的姿势蹲下。
这就是传说中的闪了腰吗?
>> 后悔、疼痛和恐惧涌上心头,泪水稍稍湿润了眼眶。
>> 突然一片安静。
国政以为源二郎死心回去了,沉重地闭上了双眼。就在这时,玄关的格子门玻璃“砰”的一声碎了,台阶传来慌乱的脚步声。
“政!”隔扇猛地被掀开,穿着黑色雨篷的源二郎奔进屋子。以前从没觉得,发小的身影看上去这么可靠。
>> “第六感吧……”源二郎挠了挠头皮,“感觉你好像在叫我一样。肯定是因为在一起七十多年了,脑子里才藏着个专用无线感应器吧。”
>> 源二郎盘着腿坐在国政枕头边,打起了瞌睡。明明上一秒还说要守着看雨水会不会积更多,结果盯着那有规律地落下的水滴久了,不知不觉便陷入了梦乡。
真的是一点忙都帮不上。
国政侧躺到被子上,看着水量又增多了的洗脸盆和源二郎的膝盖。
庭园里的树木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不知道哪里的招牌倒了。天花板嘎吱作响,洗脸盆轻轻地打着拍子。
各种声音汇聚一堂,房间里面却好像很安静。“扑哧扑哧。”源二郎发出奇怪的呼吸声。
>> “看护一定要有粥,对不对啊师父?”
“没错。”
“看护?”国政有种不祥的预感,眼神游走在源二郎和彻平的脸上,“谁要照顾谁?”
“我照顾你啊。”源二郎强有力地说道。
这是什么时候决定的事?国政把脸埋进枕头里,连反对的力气都没有了。
>> 彻平迈着欣喜若狂的步子,像是暴雨没有来过一样,就这么回去了。
>> “又来了又来了。过分夸大过去,说自己出淤泥而不染也好,玩过很多女人也好,都不过是证明你已经成了老头。”源二郎发出爽朗的笑声。他一手拿着腰痛带,一手帮国政翻了个身。“先把腰治好,变回原来的你吧。好不?”
“你能不能给我回去啊?”国政被源二郎像卷紫菜卷一样推到被子上,满眼泪水地哀求着。
源二郎无视国政的抗议,赖着不走,还麻利地干起了活。掸掸房间的灰、看看厨房储备的罐头有没有过期、整理壁橱,再用吸尘器抽干装有冬被的被褥压缩袋,都是些今天不干也没差的事
>> “政,快看,云退去的这架势,好壮观啊。”
灰色的云层不停变幻着形状,透过缝隙可以窥见茜红色的秋日天空。明天一定是晴天吧。
>> 人一旦处在行动不便只能等待的情况下,心里便会不断滋生不安的种子。
>> “我喂你吃吧。”
国政小心翼翼地拒绝了源二郎的提议。他一边吃一边观察,总觉得源二郎的神色有些异常,好像明显在哪里见过。小时候误放走邻居养的鸡的时候,喝醉后掉进荒川差点溺死的时候,都是这个表情。
国政用吸管喝完饭后的茶,又问道:“说吧,你到底做了什么破事?”
“你怎么知道的?”
“你看你那张跟吞了青蛙一样的脸,谁不知道。”
源二郎把交叉盘着的双腿换了个顺序,不一会儿,像是下了决心,犹犹豫豫地开了口。
>> 国政歪了歪脑袋,瞬间没能理解源二郎话里的意思。源二郎顶着发光的秃顶,拼命解释了起来。
“不是,我想着说买东西顺便帮你把东西给寄了,结果船开着开着忽然刮起阵风,箱子‘嗖’一下就飞走了。当然我也想要去捡的,没想到一眨眼箱子就沉水里了,还‘噗噗’地冒泡。”
“镇定。”国政安抚着不停冒出拟声词的源二郎,轻轻叹了口气。
“对不起!”源二郎再次低头道歉,“我会赔你的。”
“没关系。”
“但三万对你来说是大钱吧……”
众所周知,对于靠储蓄和年金过活的国政来说,三万块是一笔不小的开支。但源二郎也是好心想帮他把东西寄了,总不能怪风。只能说商品券沉了这件事是场不幸的事故。
“不用了。”国政发自肺腑地说,“不要再想了,这事就到此为止。”
>> “怎么样,有我在真好吧。”他自我感觉良好地说完这句话,便关掉了寝室的灯。
>> 好想念一个人安然入睡的夜晚。国政又气又想笑,一声不吭地忍受着隔壁的噪音,这回又加进了磨牙声。
>> 商店街的装饰在一夜之间变成了红叶图样。天空澄净高远,风儿干燥清爽。
喜欢秋天。秋天虽然是短暂的季节,你却能从中感受到它为防御突降的寒冷而滋生的无限活力。
>> 他小的时候喜欢夏天,因为夏天可以游泳,还可以捕昆虫,是游戏很多的季节。秋天却是可有可无的季节,尽管源二郎会因为彼时好吃的红薯而欣喜若狂
>> 说是这么说,上了年纪就意味着没什么可做的了。
>> “站的时候要绝对小心。”国政意识到自己正护着腰自言自语,“哎呀呀”地摇了摇头。透过客厅窗户看过去,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天黑得越来越早了。国政打开灯,在厨房做起了豆腐味噌汤,再把从熟食店买来的金平牛蒡盛到盘子里。
只有这些,怎么着都有点冷清。
麻烦是麻烦,还是再做一道别的吧。国政翻起了冰箱。这时,河道上传来小船的马达声,客厅的落地窗接着开了,源二郎说着话闯了进来。
“喂,政,也给我顿饭吃。”集中力的狂澜似乎已经从海面退去。
做个两三道,再加个小菜。国政缓缓地拿起了萝卜。拿起的动作也要小心。
新加的晚饭菜单有煎烤茄子、炖金眼红鲷和萝卜沙拉。源二郎瞬间便把它们消灭得一干二净。
“啊,饱了饱了,谢谢招待啊。”
“你个浑球,来这儿干吗的?”看着不收拾餐具,而是舒适地打开报纸的源二郎,国政破口大骂。
>> 打开盖子,映入眼帘的是一支簪子。高雅的桃金相称的皮球,下面镶嵌着繁星般的花儿,白色的、米黄色的都有。作为给孩子用的细工簪子,用色多少有点土气,但这当中手工的精细与复杂却一眼便知。
“这段时间你做的就是这个?”
“对啊,虽然没商品券那么方便,想买什么买什么,不过我也只能给你这个了,原谅我吧。”源二郎满是歉意地说。
国政默默地看着华丽的簪子,脑海里浮现出源二郎做它时真挚的眼神。
看着一言不发的国政,源二郎有点不知所措,拼命解释了起来。
“你看,首先,这个跟什么颜色的和服都搭。我还参考了彻平的意见。还有,皮球和花能单独拆开戴哦,只要你拿过来,什么时候我都会帮你拆。设计成这样,成人式时只戴花那部分就好了。”
>> 国政想挤出一丝笑容,可惜没成功。空气热流凝结成块,胸腔有种堵塞的感觉。
>> “你说你这个坏习惯啊,政。”源二郎轻轻地拍了拍国政的肩,“每次都这样,想要的东西说都不说就放弃。”
>> 照亮手头的荧光灯微微作响,听上去像是虫子扇动翅膀的声音。
>> 凉风明显有了寒意。山上的叶子好像也真的开始变红。
>> 源二郎像是在思考什么一样,用手指挠了挠脸颊。“我没想过这个。我觉得不存在什么死后的世界。”
“很理性啊。”国政应了一声,莫名感到有些寂寞。
如果死后也能再见就好了。但国政和源二郎内心的某个地方清楚地明白,这是不可能的。
>> 就算死了,也会活在亲密的人的记忆里。对啊,源,很好的想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