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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过、爱过—读木心《双重悲悼》

专题: 读书 简友广场 想法 经典文学作品阅读感悟
作者:随风似水 来源:原文地址 时间:2021-12-25 17:37:24  阅读:141   网上投稿

“我听别人说这世界上有一种鸟是没有脚的,它只能够一直的飞呀飞呀,飞累了就在风里面睡觉,这种鸟一辈子只能下地一次,那一次就是它死亡的时候。”

林风眠,就是这样一种鸟,是木心所言与人类意味消淡的野鸟型艺术家。他飞到91岁,下地了,来到天堂门口,上帝问他,干什么的?身上多是鞭痕?”“画家!”林风眠回答。黄永玉形象地描绘了这个野鸟型画家伤痕累累的一生。

1

世界文学画卷中,木心有许多“精神血统”的亲人;现实生活中,林风眠与木心亦师亦友,也是有着“精神血统”的亲人。林风眠驾鹤西去后,木心写下《双重悲悼》,缅怀“坐在沙漠里的斯芬克士”,哀悼曾经恩惠过他的那些画,也是对自己的悲叹。

木心是诗人画家,林风眠是画家诗人,读木心的诗,看林风眠的画,曲径通幽,一脉相通。

《旷野一棵树》

渐老

渐如枯枝

晴空下

枝桠纤繁成晕

后面蓝天

其实就是死

晴着

蓝着

枯枝才清晰

远望迷迷濛濛

灰而起紫晕

一棵

冬之树

别的树上有鸟巢

黄丝带,断线风筝


没有

恰如木心在此文中论林风眠的画,“简无可简,调子暗,色彩却变化多端,蕴藉在灰黑之中,统体素净……”木心师承林风眠,早期画作受其影响,后渐脱离,形成自己的风格。

不仅林风眠的画与木心的诗相通,他们多舛的命运也相似,皆是以不死为艺术殉道。“个人的悲剧归罪于时代的悲剧,时代的悲剧中亦确凿有着个人自身的悲剧。”《双重悲悼》中,木心饱含深情地书写林风眠的艺术成就、为人处世,客观地评析林风眠的画作,描绘一个一个时代在他身上烙下的印记。

2

木心将林风眠定位为大师型的艺术家,“其创作历程辄长达半个世纪,一程又一程地蜕化风格,终于担当了人性中的最大的可能,圆融通彻,光风霁月,含笑而逝。”

1949年后的大陆文艺思潮一片红,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林风眠画“紫藤”“绣球花”,“混杂在张革命之牙舞斗争之爪的大量木刻油画中,显得一派静气,楚楚动人。”同样“不合适宜”的木心感喟:“林先生在,绘画在。”

那时,西洋画已渐渐藏起来,窗内所见,几乎是不同层次的红,令年轻的木心陷入找不到出路的极度苦闷中,恰是林风眠的画给他开了一扇窗,“站在林先生的画前,像站在窗前,清洁的空气施施然透进来,窗外是世界,是欧罗巴,是法国,自由的人的天地……”林风眠的画就是这样恩惠过木心。

没有创作的自由,林风眠依然坚持“中西艺术融合之道”,绝不随波逐流。林风眠曾说:“从历史方面观察,一民族文化之发达,一定是以固有文化为基础,吸收他民族的文化,造成新的时代,如此生生不已的。”早在26岁时,因蔡元培的激赏,林风眠已是北平艺专校长,坚持“中西融合”。后因时局动荡,个人也遭排挤,辗转到杭州艺专任校长,仍坚持这一艺术理想。1955年到1965年是林风眠创作的黄金时期,吴冠中曾这样评价他,“吸收了西方印象主义以后的现代绘画的营养,与中国传统水墨和境界相结合,并融入了个人的人生经历。是已经接近了‘东西方和谐和精神融合的理想’的画家。”然而,林风眠始终在苦闷中孤绝地坚持,亦如木心在文中所言,“一个艺术家虽然有足够多的历史上的先辈可以景仰追随,模仿遵循,但也需要与同时代而不同辈活着的艺术家交往,否则,就有孤独感,甚至悲惶烦躁,以致沮丧颓堕。”这是在写林风眠,又何尝不是说自己呢。

3

《双重悲悼》中,木心写道两次登门拜访林风眠。首次于1950年秋天,在西湖边上的法式别墅里,面晤一位深深崇敬的师长,木心写道拜访时忐忑的复杂心理。“这是首次,也是末次,林先生不会看重我,我也不会再来。”显然,林风眠是看重木心的。

“艺术家除了一己的抱负志愿要酬偿完成,他还得担当一份“象征性”,这是时代历史赋予的。”年轻的、富有诗人哲学气质的木心需要一位精神上的导师,恰林风眠与他契合,林风眠的出现,“使我们这种二十岁左右的艺术初征者,能够心安地走自己的艺术的路。”

木心同一群景仰林风眠的学生来到老师的住所,他们看画,吃点心,同老师说笑。木心工笔画般描绘了林风眠的外形、穿着打扮,对他的为人,只轻轻一句带过,却足见林风眠的真性情。“他语调轻,笑声响,这是好的。如果语响,笑轻,那就不好了。”木心既是写林风眠也在讲自己,他们皆是“语调轻,笑声响”之人,为日后的牢狱之灾埋下伏笔。

那个深秋的下午,浅灰的二层楼,灰米黄疏松的粗绒线套衫,法兰西小帽,烟斗……那些画,画家的神情,那样的环境,此后许多年,想必一遍又一遍在木心脑海中浮现,恰因他仅去过一次,更多是独自走在秋风萧瑟的西湖白堤上。抑或与木心的性情有关,也是他的智慧,他说对喜欢的人或事,都不愿靠近,有意疏远。这种若即若离的距离感滋生的情谊反而更真挚、更久长。

动荡的时局和文化界派系的争端,加上林风眠“不合时宜”的孤绝坚持,又只得被迫离开杭州艺专,辞职来到上海。林风眠在给木心的信中说,“我像斯芬克士,坐在沙漠里,伟大的时代一个一个过去了,我依然不动。”木心写道:“林风眠先生真的像斯芬克士,坐在红色风暴的文化沙漠里,静看自命伟大的时代一个一个过去,他日夜作画不止,这是他的创作的黄金期的正式开始。”后林风眠到上海,没有工作,靠卖画艰难度日,夫人、女儿也离开了他,到巴西投靠亲戚,却进入了他创作的黄金期。木心说,“林先生的‘动’,是为了保持他的‘不动’。

林风眠到上海后,专心创作,彻底摆脱了教务牵累,“不必上班开会学习受‘批判与自我批评’的折磨,久处樊笼,忽得自在,总是生机勃勃,创作欲空前旺盛。”木心细腻描绘了到上海去拜访林风眠,从室外的法国梧桐到室内的陈设,最快乐的当然是看林风眠的新作。

那是有着阳光味道的一段记忆。“当别人看他的画时,他在旁看别人的表情(面部的、肢体的),听别人说话(无论是贬是褒是理解是误解),那时,他等于借了别人的眼光来看自己的画,凭借别人的心智来掂估自己的精神产物——”木心与他的同学们看画,林风眠看他们,“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木心从林风眠那里岂止学画呀!“一个画家最欢乐的时刻,大概便是这样的时刻,而这样的时刻也是轮流获得的。当我以自己的画求教于林先生,我也偷借了他的法眼,评骘了自己的作品。在画家的一生中,这样的欢乐时刻终究是嫌少不嫌多。”后来,木心也借用别人的眼睛看自己的作品,却终归知音太少。

4

木心认为林风眠最好的画是“‘静物’,一只瓶、一片布,两三果子,处处有生命悸动,形成最轻极限的戏剧性;另一类是‘风景’,往往是中国江南的庭院,中间几椽平屋,周围草木扶疏……中国古代画家是以墨代色的,林先生是以色代墨,笔法又完全脱出前人窠臼,这类‘风景’的组合要素机位丰盈,布局是中国山水的三点透视,人形是明清服饰的侍女,有木偶、皮影趣味,大量的线是从瓷画漆画上得来的飘俏流利;其他如芦雁、猫头鹰、小鸟、鹭鸶、裸女、京剧越剧人物,风格也强烈得一望而知出于林风眠笔下。”

从木心的画中可以看到林风眠对他的影响。简洁、素净,色调黯,意境很美,蕴含的味道一重又一重,每看一回,又会发现新的一层来,不变的是伤心与孤独。

林风眠的画中有更多忧伤,无论是仕女还是山水、静物,无论用多么浓丽的色彩,皆浸透着伤感,与他的经历无不关系。七岁失去母亲的林风眠,一生怀恋母亲,寻找母亲;德国游学时遇到一生挚爱,爱丽丝·冯·罗达,却在婚后死于生产之后的产褥热,孩子随后也死了。因而,林风眠画中的女性皆美丽忧伤。

林风眠画中的山水与木心画中的山水皆非现实中的山水,那是他们幻想出来的山水,赋予自己的情感,林风眠更直接,木心无论是绘画还是行文更婉转,把自己巧妙隐藏起来,恰如他所说:“读我的文章,凡是看到了隐藏着的伤心处,那末,全篇通明,文字的魔障霎时散尽”。据说,林风眠作画时从不让人看,抑或,那澎湃的情感只能独自低吟。

  在美术馆,偶有看到林风眠的画,与他同时代画家的作品挂在一起,起初并不觉得醒目,一遍遍看过去,仍在他的画前久久驻足,画中渗透的寂寥、空旷,无言的忧伤不仅诉说着画家的苦闷、孤独,也牵动着观画者的心,那是在倾诉着人类无言的忧伤,亦如木心所言,“悲观,是一种远见。”

5

   正值创作黄金期的林风眠,遇到史无前例的大灾难。这个“沙漠里的斯芬克士”想“不动”不行,想“动”更难,太多艺术家淹死于红色文化大沙漠中。林风眠知道在劫难逃,为保全性命,免于更多的人受牵连,亲手在浴室里用水、用火把自己最好最有代表的画一一毁掉。那是一种怎样的心情呀,同为画家、有相同遭遇的木心感同身受。

  木心写道:“海外人士一定会诧异,纸本的未经装裱成轴的画,等于是张薄纸,一百张、一千张,也有地方可以匿藏。只有亲身经历过那一段浩劫的受难者,才知道那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绝境。”1971年,木心在WG期间被捕入狱,囚禁18个月,20本文字手稿皆被烧毁,三根手指惨遭折断,母亲也因思念成疾过世。在如此绝境下,林风眠与木心皆选择艰难地活着为艺术殉道。

林风眠并未因自毁画作免遭迫害,仍被当作重大政治犯拘留于上海市警察局第一看守所,被安上莫须有的“罪名”,他坚决不承认,因而惨遭折磨。他的手被反扣起来,没法吃饭,出狱后,他对友人说:“我在监狱中学会了反手趴在地上,用嘴啃饭吃。要不然,就得活活饿死。”他一直有坚定的信念:“我绝不自杀。我要理直气壮地活下去。”木心也是这样绝决道:“你要我毁灭,我不!”恰是他们的这种倔强,把自己的生命融入艺术中方得以活着出狱,继续创作,直到生命尽头。

“画在人亡

人画俱亡

画亡人在”

林风眠说:“只要人活着,还可以再画。”故木心言“死殉易,生殉难”。

林风眠出狱后再回到南昌路寓所时,已近七十岁了。为追回失去的时光,为追回那些毁掉的画,愈加拼命地画。然而,那些毁掉的画彻底死了,木心悲悼“是命运?是年龄?是思维方式?是人情羁累?——也许都是,都不尽是,最终还得归诸于艺术自身的森严律令:凡灵感之作,留则永存,去则不返。”

读到这,以为木心的“双重悲悼”,是悲悼林风眠的过世与毁掉的那些画。再读,不尽然。木心也是在悲悼自己,被时代裹挟的命运,失去的最美好的年华,毁掉的心血之作。

6

木心万分疼惜林风眠的悲惨遭遇,“林先生就是在这样自杀画作之后,还是被关入看守所(比监狱更坏的地方),饥饿、昏闷、酷热、严寒,一分钟也难忍受。他忍受了四年,足见林先生的意志之强,耐力之深,坚持以不死殉道。”他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在写此文呀!WG中,木心也被莫须有的罪名冤枉入狱,用让写交代材料的纸撰文,密密麻麻写满了与他有着“精神血缘”艺术大师的对话,熬过苦难。他把纸条缝在棉衣里带出监狱,出国时未带,寄存于友人家,一直心心念念,后托友人带出国,看到那些帮他熬过苦难的心血之作,不放心地一遍一遍问朋友,带出来时没遇到危险吗,令朋友不解。心疼,只有经历过那个时代、那种磨难的人才能理解,那种恐惧、折磨不是一时,而是一生,甚至到木心生命树渐渐灰下去后还在妄语,“不要抓我……把一个人单独囚禁,剥夺他的自由,非常痛苦的……”

加缪说,“一个人即使只生活过一天,他也可以在监狱待上一百年,而不至于难以度日。”林风眠与木心皆真真切切活过、爱过,他们背负着使命,拒绝谎言,反抗逼迫,亦如耶稣背负着沉重的十字架。

木心无比痛惜林风眠毁掉的画作,“我所曾经见过的林风眠先生的杰作,是从一九五五年至一九六五这十年中的近百幅画,其中之半数,曾被赞为:

像花一般的香

夜一般的深

死一般的静

酒一般的醉人

这些画,保存在时光的博物馆中,愈逝愈远。”

那些画,留在木心的脑海里,在时光的博物馆中,终归愈逝愈远,是民族的损失也是人类的损失。哀痛、叹息,人类却不断在制造这些灾难。

庆幸,木心在56岁时抛弃即得的名利,安逸的生活,为实现平生的抱负,毅然出国。这一次又不同于年轻时上莫干山,这次正值他艺术生命的壮年期,他要把握住最后的机会,已等待太久太久。事实证明,木心是对的。他说,“我是到了纽约才一步一步成熟起来,如果今天我还在上海,如果终生不出来,我永远是一锅夹生饭。”可以说,木心出国后才是他艺术创作的黄金期。

“艺术广大已极,足以占有一个人。”木心一生遵循福楼拜这句话,没有家庭,孑然一身的他,把艺术当爱情。林风眠虽有妻女,却聚少离多,也是被艺术占有一生的人。他们皆走中西融合之路,这是他们的鸿鹄之志。只可惜,林风眠晚年不断复制自己过去的杰作,木心哀叹,“即使做到貌合,总归落得神离,一片公式,一滩概念,模仿自己比模仿别人更不济。”木心悟道,“劫后余生的艺术家所能再尽的努力,在于捕捉新灵感,创造新作品。”出国后的木心恰是这样,故我们才读到他的那些重要文章。倘若他再多活些年月,在这条路上会走得更深更远。

1991年,林风眠,这只风中的鸟儿再也飞不动了;2011年,木心,这个在黑暗中大雪纷飞的人再也走不动了。

一个一个时代随风而逝,林风眠的画、木心的诗文在光影变幻中渐成不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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