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片来源于网络
晚春的细雨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就快要到了南半球圣诞的时节了。
在黄昏的暮色和小雨里驱车回家，车内的DJ播放器里飘出的一首歌，仿佛令我穿越了时间的隧道，回到了许多年前，江南初春的那个雨季。
“……来日纵使千千阙歌，飘于远方我路上
来日纵使千千晚星，亮過今晚月亮
都比不起这宵美丽
亦绝不可使我更欣賞
Ah... 因你今晚共我唱……”
一
图片来源于网络
多年前的那个江南的初春，在武警某文工团做文艺兵的我，被下放到某武警总队医院做卫生兵，体验连队生活。
临行前，我特意带上了那一把父亲送给我的吉他。
我被分配到了那所武警总队医院的外科病房;每天清晨要早早起床，将病区内染满了鲜血的床单送去洗衣房，再拖起装满了病人输液药水药瓶的推车送入病区;为病人铺床，打扫病房，喂饭……
我们这些被基层连队的官兵们视为“娇生惯养”的小文艺兵，需要通过这样的一种锻炼方式来体验基层连队最真实的生活，以便于“演好兵，唱好兵……”
这便是临行前，文工团的文化干事在送行会上对我们说的话。
一天早上，我所在的病房里被送来了一位刚刚做过手术，肢体受伤，双眼视网膜脱落的年轻的男病号。
中午开饭的时候，我推着送饭的手推车走进了他的病房，简短地问候了一下后，我便将病床的床头调高，端起了摆放在手推车上的午餐准备喂饭。
病人的眼部缠着一条雪白的纱布，听到了我的说话声后侧过了脸，安静而又仔细地倾听着我的问话。
“……我不饿”
他简短地回答我到。
我端着碗的手有些尴尬地停住了，不禁将目光投向了他病床前患者登记的名签上。
“徐峥，27岁，武警某部少校队长”
“原来是位军官，怪不得态度这么钢硬。”
我在心里小声嘟囔着，握着饭勺的手变得不知所措了起来。
“把碗递给我，我虽然看不见，但是我知道自己的嘴长在哪儿，我不需要人喂!”
他侧过身朝着我伸出了一只手，示意我将装满了饭的碗递在他手上。
我如释重负地把碗递给了他，正准备转身离开，忽然听到他在背后对我说道:
“听说医院里来了一批文艺兵，如果没猜错的话，你也是其中的一员吧？”
我停住了脚步，略带好奇地转过身看着这位左腿打满了石膏，眼睛上缠着绷带的年轻人，心想这与我手头上的喂饭工作，好像没有什么关系吧。
“我是。”
我机械地回答道。
“那太好了。这间病房里的三位病人，都是在执行同一个抓获罪犯团伙的行动中受伤的，他们都是好样的。如果不介意的话，能够抽空来这里给大家唱支歌，读读书，我们就非常感谢了。”
我这才注意到病房里其他的三双眼睛正在静静地注视着我，目光中充满着祈盼和渴望。
二
图片来源于网络
经病区护士长同意，我在黄昏下班后，带着我的那一把吉他来到了徐峥的病房。
我在床前的一把探视椅子上坐了下来，拨动琴弦开始了轻声的弹唱。
病房里的几位病号带着感激的表情倾听着我的弹唱，并在每一首曲子结束后为我喝彩鼓掌。
我发现不知从何时起，病房的门口也渐渐地聚集着前来听歌的病号们;我的歌声，伴随着金色的黄昏在病房里回荡着。
我偷眼看了看躺在病床上的徐峥，只见他将缠着绷带的面孔转向了散满了夕阳的窗外，仿佛正在沉思着。
“有一首我最喜欢听的粤语歌，叫做《千千阙歌》;你会唱吗？”
徐峥将缠着纱布的面孔转向我，安静而又诚恳地问道。
于是，那一首《千千阙歌》伴随着我手指尖拨动着的琴弦和生疏的粤语，从我的歌喉中流淌了出来。
在那一刻，我惊异着那一股奇怪的，令我无法拒绝这位年轻的军官请求力量。
这是对他无法看见的一种同情吗？可是在我的内心深处却明明白白地意识到，在这位也许会永久失明的年轻军官的身上，有一份坚毅，勇敢和不轻言放弃执着，以及敢于面对不可预知的未来的勇气，正在深深地吸引着我。
三
我在不知不觉间，成为了徐峥病房里的常客。
于是每到黄昏后，无论刮风下雨，我总是会来到这间病房里，举办着我自弹自唱的演唱会。
徐峥的伤势正在好转中。
虽然眼睛上仍然缠着绷带，但是左腿上的石膏已经去掉了。
我注意到每当我的脚步声在病房外响起时，他都会在病号们与我的热情问候声中，用双臂撑起身体，将缠着绷带的面孔转向我。
我开始不由自主地，利用工作的便利向病区里负责徐峥治疗的医生护士们打听着他康复的情况;并且终于了解到:
徐峥是在半年前的那一启追踪逮捕臭名昭著的杀人强奸犯罪团伙;“马王黑帮”时受的伤。
“……当时场面很混乱，他带着小分队包围了犯罪团伙的住所;在枪击中奋不顾身地从埋伏的高台上跳下，用受伤的手臂死死拖住正要逃跑的主犯“马王”，并在战友们的协助下将其擒获……可是在他从高台上跳下的时候，便因视网膜脱落而失明了。虽然目前已经进行了两次手术，但如果第三次手术仍无法使其恢复视力的话，他可能将会在黑暗中度过一生了……”
手术医生的一席话，让我的心里充满了敬佩和悲沧。
我决定利用空闲时间多来病房看望和陪伴他，为他唱歌，给他读书……我在默默地为他的视力复明而祈祷着。
四
时间飞逝而过，转眼我的实习锻炼时间就要结束了。
徐峥的第三次视网膜归位手术被安排在我归队那天。
在手术即将进行的那个早晨，我放下手里的行囊来到了他的病床前。
听到了我的脚步声后，他从病床上坐起身，默默地望着门口。
“……你来了”
“我是来向你道别的，祝你手术成功顺利……”
“你要回总队去了吗？还回来吗？”
他默默地问我道，淡淡的语气中似乎充满了失落。
“是的，我在这里的基层锻炼时期结束了，不再回来了……”
“哦？是吗？”
他用双手紧握着床沿，抬起脸，寻着我说话的声音努力地望向我站立着的方向。
“我……谢谢你这些天为我们带来的动人的歌声，还有你读给我们的报纸新闻和故事。在进入手术室以前，我，有一个小小的愿望……”
“什么？”
我好奇地问道，心中的伤感不知为何在这个阳光明媚的早晨，如阴云般迅速地覆盖在了我的心上。
“我，可以摸一下你的脸吗？没有别的意思，听了你的声音这么久，我只想知道你的样子……”
病房里忽然之间变得安静了起来;几位站立在我身边，对我表示着感谢和祝福的病号们都停下了谈话，默默地望着我们。
我走到了他的面前，用军装的袖口迅速地擦去了脸上朦胧的泪水，任凭他温暖粗糙的，带着微微颤抖的手，慢慢地抚摸着我的五官和脸庞……
他的手指触碰到了我潮湿的眼帘下方，若有所思地停了下来……
“谢谢你让我用手指‘见到’了你的脸，你的脸如我想像中的一样美丽……今天几点钟的大巴？可惜我无法去为你送行了……”
“不用……你好好的，今天手术后你一定能看见阳光的;咱们后会有期……”
我忍住泪水，用充满了欢乐的语气对他说道。
“你允许我给你写信吗？不管我将来是否能看到你……”
我下意识地环顾了一下站立在我身边的他的病友们，忽然发现自己的脸颊变得炽热了起来……
“嗯，写总队文工团的地址就好了……”
我偷眼打亮了一下身边人们，发现他们的脸上挂着理解和尊重，仿佛在为他，在为我们而祝福着……
五
图片来源于网络
新年过后，我们为驻扎在长江北岸小城的武警支队进行了慰问演出。
我坐在前往演出地的文工团的大巴上，望着窗外一闪而过的，覆盖着薄雪的田园农舍，放在军装口袋里的手指正在触摸着一封不知被我读过了多少次的;只有寥寥数语的信笺:
“新年快乐。给你写这封信是想告诉你，我已经痊愈出院了……
“虽然我的眼睛终于重见了光明，但是视力已经不如从前那么好;于是我便接受了总队的再次任命，来到了这所位于长江北岸的武警支队做指导员。”
“感谢你在我生命中最黑暗的时刻带给我的歌声;特别是那一首我最爱听的歌曲:《千千阙歌》，真的希望能够有机会再次见到你，再次听你演唱这首歌曲……”
我没有给他写回信，因为我知道，在新年之后我们将会前往他所在的支队去进行新年的第一场慰问演出了。
而这次演出的重要原因也是因为他——一位荣立了三等功勋，曾经奋不顾身地与罪犯搏斗，并且身负重伤的英雄指导员。
我终于在总队的通报表彰文件中，看到了他那张没有绷带缠绕着面孔。
“……小春儿，有人找你。”
键盘手章文推开了化妆室的门说道。
我放下了手里的化妆笔，心在“怦怦”地狂跳着。
走出后台在剧场外的花坛里，我看到了一副有着宽阔的肩膀的，身着戎装的背影。
那个背影在听到了我的脚步声后迅速地转过身，用欣喜的的目光认真地上下打量着我:
“……你好，我是徐峥，很高兴再次认识你……”
带着激动的目光，他认真地注视着刚刚挂上了薄妆的我;热情的目光中流淌着新奇，感激与思念:
“你果然如我想像般的美丽;感谢上帝，让我终于见到了你那曾经被我在记忆的脑海中描绘过多次的模样……”
没有拥抱，没有过多的感激的话语，我们在花坛的长椅上坐下，如老友般地叙着旧:
“……你知道吗？正是你那美丽动情的歌声，给了我征服黑暗的勇气，我发誓我一定要看到你真实的样子……你看，这个梦想终于实现了……”
“我也应该谢谢你呢。”我微笑着回答道:
“如果不是遇到了在伤痛和黑暗中，仍然对光明和康复充满了希望和信心的你，我还沉浸在对自己被下放连队锻炼的愤怒和无奈中呢。换句话说，是你让我理解了军人与奉献的真正含义，也让我在军旅的锻炼中变得越来越像一名真正的战士了!”
那一场下午的演出，我站立在舞台上对观众们简短地讲述了我与台下的这位英雄指导员，在医院里相遇的故事，并为大家演唱了那一首他最喜欢听的《千千阙歌》。
我知道在我们再次重逢的背后，还有着一份在春雨中刚刚萌芽的，纯洁的情感;只是因为这份情感太完美，太娇嫩，让我们都没有勇气去触碰和面对她。
在那以后，天高路远，我们在自己的生命轨迹中，书写着自己的故事。
而每当我听到那一首《千千阙歌》时，都会不禁想起那位眼睛缠着纱布的年轻军官，和有关他的许多往事。
愿在这个多雨的南半球晚春，北半球寒冷的十二月，他一切安好。
愿他在听到了那一首《千千阙歌》的，细雨击窗的瞬间，也能够想起那位在黄昏中，怀抱吉他弹唱着的戎装女孩。
愿他在生命中的每一个季节，平安，顺利，幸福，健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