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我承认,我是一个不擅表达爱的人。不管怎么说,至少在我的记忆长河里,我长大的过程中,很少得到来自父母温柔的怀抱和话语,所以我也自小是个自卑、羞怯而长大后又是个让人觉得自负、狂妄的人。虽然我自认为似乎比一般人更富有同情心,而且内心也足够细腻丰富,但同时,长期以来,我都不善于或是羞于表达藏于心中的柔情,哪怕是对伴侣。但自从有了孩子,心中似乎充满了比以往更多的柔情,不仅如此,而且也显得更加善于流露甚至表现柔情。我乐意于对孩子施于拥抱,甚至献上亲吻,虽然很多时候,他都表现出抗拒,但为父往往陶醉其中。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在孩子的整个幼年阶段,我都尽量保持以一种柔和的语气与孩子对话,不管是烦躁或失意,我都会有意识地把控自己对孩子说话的语气,并且也常常为自己的这份柔和而感到满意。而且,对孩子在天性使然的一些错误举动面前,我也尽量保持克制,以一个儿童心理学研究者的姿态理解并引导孩子走向正轨。偶尔的过激反应也有,虽然为数不多,但也足以让我在事后陷入痛苦的沉思和自责——只要稍加深究,你会发现,过激反应有时候来自于恐惧,恐惧于孩子会因为自己干预不力而使错误在他身上蔓延,恐惧于对孩子成长走向的不确定;而这种恐惧,何尝又不是源于爱呢!
(四)
时间来到了这天晚上。儿子的妈妈一如前几天做的那样,照例问起孩子今天的考试情况。当儿子依旧怀着对自己厌弃的情绪报告了数学考分后,不用观察,我也能猜到他妈妈的心情。以往这种时候,妈妈都会突然变得沉默起来,就算说话,也是显得声音低沉,气息绵薄。但今天我并没去关注她的情绪,因为在我的内心,这已经不是一件特别值得焦虑的事情——我有清晰的认识,无须太过担心孩子的学习。
晚饭后,儿子照常做着老师布置的作业。毕竟是期末复习阶段,老师布置的作业也理所当然地会比往常更多一些。即使在白天,作业的密集度也是在以往任何时候之上的,或许还会让课间不白白流失在孩子的玩乐嬉闹中。
当儿子做完该做的作业,疲倦已经显而易见。但他的妈妈并不放过一天中给儿子查漏补缺的最后时机。她展开那张87.5分的试卷,在错题和儿子之间,像审查犯罪嫌疑人一样,进行着一丝不苟地审查。我相信她的这份尽职和虔诚,因为她是一位一年级小学生的妈妈,同时也是一位老师,只是在白天她是一位二年级语文老师,到了晚上,她可以是一位一年级孩子的任何学科的老师——在这一种身份的多样性上,我和她并无二致。
分歧或许在于对待学习这项科学的认知上。在妈妈审查完试卷,又在儿子的抄写作业上发现了若干错别字后,她似乎进一步感到了事态的严重性。仅仅让儿子把这几个错别字订正过来是不足以弥补这个事态的严重性的。我听到她要求儿子把每个写错的字在另一个本子上写一行。可能是发现儿子懈怠的表现,妈妈的声音分贝已明显升高,语气中充满了愤懑,近乎到了气急败坏的程度。这引起了我的警觉,因为这样的语气,已在我的心中引起了些许不适感。
我走过去,对我所认为的孩子妈妈的过度要求表示了否定,同时我也确实地发现儿子已面露疲态。我看到在他的另一个本子上,写着几个妈妈让他重写的几个字,那几个字已经完全不是他平时写出来的那种模样,它们仿佛是充满着怨气的冤魂,形态浮躁而张扬,散发着戾气。
但我的否定明显触怒了妈妈。仿佛那几个字的怨气也传染到了她的身上,她的声音以无法遏制的激情和速度冲我袭来。我没来得及完全听明白从她嘴里迸发出来的每一句话,大概意思就是对我的态度的驳斥和对自己做法的坚持,话语里充满了忧虑、伤感、焦躁、愤怒、痛苦。那一瞬间我感到心烦意乱。在一片模糊的烦乱之中,倒有一句话清晰地传到了我的耳朵里——
你家里开了矿吗?
在这番糟糕的心烦意乱之下,对于这句话的含义我还是能迅速理解的——各种生活的事实和人们总结的道理都不止一次地向我们昭示,这是一个“拼爹”的时代。而我一个在成就上无半点建树,好不容易有了点小职务并为此奋战了多年却最终因为不堪禁受它对身心造成的负担而终于轻易将它抛弃且最终沦为一位庸常的教书人的中年男子,有什么权利否定家人对孩子培育后代的良苦用心(除非家里开了矿)?难道光凭对孩子的“爱”,就能给孩子一个灿烂前程吗?
当然,彼时我来不及想那么多,我只感到那不适感进一步得到了增强,烦躁在短时间释放了它的毒汁,扰乱了我的心智,刺激了我的神经,一种冲动让我一脚把身边的椅子踢翻在地。(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