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是我第二次在我们吵架时摔东西了,没记错的话,仅此两次吧。上次是去年夏天,我用力地摔了一个杯子。我还记得,那个玻璃杯,猛烈撞向地面后,玻璃颗粒四溅;但我竟然记不起来是为什么事争吵了。总之是一点小分歧,引起了争论,想必是哪几句话惹怒了彼此,可能是说话的内容,也可能是说话的语气,或者是说话时的表情。应当承认,我有时出口会语气生硬,表情也会显得冰冷,但那多半是觉得自己真理在握,尽力维护自己认为的真理。这样操之过急的态度尽管并非出于恶意,但大概也是容易激怒对方的。总之,争论在这时候就会趋于白热化,当听到她提高音量带着怒容驳论的声音和那高密度的语音输出,我的脑袋就感觉无法思考,一种烦躁陡然升腾成一股怒气,迫使我的躯体有所行动,然后顺理成章(不受控制)地就近抄起什么东西,用力摔向地面。
这次争吵的导火索是孩子的学习。
在这个为教育全民焦虑的时代,孩子在学习上的一点风吹草动也会掀起家庭的狂涛巨浪。除非夫妻在教育理念和策略上的高度一致——这种时候,孩子在学习上的不祥之兆,或许不会引起夫妻关系上的震荡,但这种高度一致却往往演变成一种沉重而压抑的空气,无情降临到孩子的头上,并以爱之名,劝导和激励孩子投身于作业和练习的奋战中——这事夫妻之间一种可怕的默契。
如果夫妻之间稍有不默契,那么互相埋怨和指责就在所难免了,仿佛自己都为孩子的教育做了最正确的努力,而对方是导致如此不祥局面的罪魁祸首。
可以侥幸地说,我们俩并不完全属于后者;但也绝非荣幸地属于前者。
(二)
当儿子背着书包走进办公室时,我发现了他脸上的一丝不快。自从他上小学将近一年来,这种不快的神色一般只出现在考试没考好或听写没全对等类似的情况下。现在正是期末复习阶段,这几天老师每天都会让他们做练习卷并打分——我自然猜出了其中的缘由,八九不离十是因为考试分数。
我就问他考试情况怎样。
当儿子不无气恼地说今天的数学考试得了87.5分的时候,我并不惊讶,理由当然不光光是他并非是第一次考80多分,而是作为一名兼具对学生的学习原理有一定了解程度的多年的老师,和一位对自己孩子有深入了解的爸爸这两种身份的我来说,我自然知道去了解一个不高的分数背后隐藏的问题比大惊小怪更重要。我拿过儿子的试卷,看了上面打叉的题目,发现错误也并非让人胆战心惊。把儿子叫到身边,和他探讨了形成错误的原因,从跟他的互动中,也没发现儿子在认知、理解上的巨大缺憾,我当然也没理由再为此耿耿于怀——事实上,近半年来,我也没怎么执着于孩子的考试成绩,作为一个具有如前所述双重身份的我来说,这显然是理所当然的。
遗憾的是,儿子并没有因为他老爸的理智而放弃自己对考分的执着。他在气呼呼地报完分数后,还捎带怒责了一句:真笨!
自从上了学有了考试之后,这种场面经常发生:他会骂自己笨、没用,判定自己是“差生”,甚至用手或别的什么东西打自己脑袋。这种时候总是让人心里不好受。对一个稚气未脱,本该对知识充满好奇,对学习充满热望,对探索充满兴趣的孩子来说,屡次遭受在学业上的挫折,从而对自己产生否认,并因此遭受痛苦——还有什么比这更让人一个深情的父亲更揪心的。
我由衷地告诉他:你并不笨,相反,很聪明——同时列举各种事实加以佐证。但这只会进一步激怒他。为了更好地安抚他的情绪,我把他拉过来,用双臂搂住他,把他搂在怀里,并亲他的脑袋。我感受到躲在他头发里汗味,一个小男孩特有的味道,并带着一种隐隐的心酸在他耳边说:你真的很棒!我甚至坦诚地向他透露,爸爸小的时候远没他那么棒。
我不止一次地觉得,在人难过的时候,理解和爱是唯一解救的良药。
我承认,我是一个不擅表达爱的人。不管怎么说,至少在我的记忆长河里,我长大的过程中,很少得到来自父母温柔的怀抱和话语,所以我也自小是个自卑、羞怯而长大后又是个让人觉得自负、狂妄的人。虽然我自认为似乎比一般人更富有同情心, 我承认,我是一个不擅表达爱的人。不管怎么说,至少在我的记忆长河里,我长大的过程中,很少得到来自父母温柔的怀抱和话语,所以我也自小是个自卑、羞怯而长大后又是个让人觉得自负、狂妄的人。虽然我自认为似乎比一般人更富有同情心,而且内心也足够细腻丰富,但同时,长期以来,我都不善于或是羞于表达藏于心中的柔情,哪怕是对伴侣。但自从有了孩子,心中似乎充满了比以往更多的柔情,不仅如此,而且也显得更加善于流露甚至表现柔情。我乐意于对孩子施于拥抱,甚至献上亲吻,虽然很多时候,他都表现出抗拒,但为父往往陶醉其中。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在孩子的整个幼年阶段,我都尽量保持以一种柔和的语气与孩子对话,不管是烦躁或失意,我都会有意识地把控自己对孩子说话的语气,并且也常常为自己的这份柔和而感到满意。而且,对孩子在天性使然的一些错误举动面前,我也尽量保持克制,以一个儿童心理学研究者的姿态理解并引导孩子走向正轨。偶尔的过激反应也有,虽然为数不多,但也足以让我在事后陷入痛苦的沉思和自责——只要稍加深究,你会发现,过激反应有时候来自于恐惧,恐惧于孩子会因为自己干预不力而使错误在他身上蔓延,恐惧于对孩子成长走向的不确定;而这种恐惧,何尝又不是源于爱呢!(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