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第一次与人说起这个故事,此前一直埋在心底,不敢说甚至是想,因为那就像一根刺般,想起便扎得慌。
我出生在一个相对贫穷的小村庄,村子里的人世世代代以耕地为生,贫瘠的土地一年的产出仅够维持一家人的口粮,父母为了多种庄稼多卖钱四处开荒种地。
打我有印象开始,父母就一直奔走在收拾庄稼的路上,那个时候即便是上学,也从未有太过远大的梦想,贫穷和无知完全限制了我们对未来生活的规划和向往。
再大一点,父亲与村民一起去了外地承包水稻,每年只能回家两三次,母亲一个人扛起了一个家。每年寒暑假,母亲便会将我和哥哥送到姥姥家,她实在没有多余的气力照顾我和哥哥。
去姥姥家的途中会经过一条很长的石板桥,桥体纤长单薄两边没有护栏,孤单的桥板是村子通往外界的唯一途径。每逢路过,都要小心翼翼,尤其是在夏季河水暴涨,水面几乎淹没桥身,每走一步都要格外谨慎,说是如履薄冰也不为过。
我十岁那年的暑假,桥的另一头盖了一间房子,母亲说是一家小卖店,桥上的车辆日渐增多,在这里开个小卖店,生意会很不错。
天气炎热,母亲将车子停在了桥头的小卖店,红砖堆砌的两间,门口放着石头桌椅,我和哥哥下了自行车飞快地跑进小卖店,一眼便瞧见了货架中央的汽水,透明的玻璃瓶身,印着最简单不过的标志,瓶中那橙色的液体似乎带着魔力,我和哥哥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情不自禁地吞咽口水。
听见动静,一个男孩从最后排的货架中走了出来,他应该是被吵醒了,眼睛惺忪,头发凌乱,白色T恤也皱巴巴的。他眯着眼睛瞧我们三人,母亲说要汽水,那男孩揉着眼睛,走到货架前将汽水拿到柜台上,“1元。”他的语调很绵软,不像是本地口音。
男孩去拿开瓶器,彼时,哥哥已经毫不客气地用牙齿咬开瓶盖,咕咚咕咚喝了起来。
男孩瞟了哥哥一眼,那眼神仿佛在看一个土老帽,满眼的不屑,他又将视线转移到我,我慌忙撤回已经放在瓶身上的手,心底莫名心虚。
男孩打开瓶盖,将汽水推给我,可那种马上就要被瞧不起的自卑感让我连去接汽水的勇气都没有。
男孩又推了推,我还是没接。
哥哥以为我不喝将汽水抢过去,那男孩面色一下子严肃起来,“那是她的。”他指着我,纤细白皙的手指让人联想到了葱白。
我一怔,哥哥亦然。
母亲拍掉哥哥的手,将瓶子塞进我手里,引着我们去了门口的石凳子上坐下。
手里的汽水还冒着气泡,细细绵绵的小圆球很快聚集在一起快速地朝瓶壁贴去,我端起来抿了一口,嗯,真甜。
男孩也走了出来,搬了板凳坐下。母亲问他的年纪,是哪里人?
他说,10岁,江苏人。
母亲了然地点了点头,怪不得。
男孩很健谈,与母亲说了很多,他的父母是做生意的,家庭条件还算优渥,为了躲避超生处罚带着他和两个姐姐过来这。目前他们家在县城好几座的桥头都开了小卖店,他父亲和两个姐姐轮流守着,母亲带着他守在这里。
谈话间,我一直看着他,他的皮肤很白,很细腻,不似哥哥那样粗狂。眼睛又大又亮,忽闪忽闪的睫毛让我想到了洋娃娃。他的嘴唇很薄,说话的时候又会上扬,很是好看。
察觉到我的目光,他看向我,本来严肃的表情,一下子明亮起来,对,他朝我笑了,我的脸倏地一红,慌张低头看手中的汽水。
又来了客人,男孩进了屋,母亲重新载起我和哥哥往姥姥家赶。
我回头去望那个低矮的小房间,一股想要继续喝一瓶汽水的冲动涌上心头。
一个暑假很快过去,我又被晒黑了,母亲来接我们的时候看着我呵呵直乐,取笑我是非洲来的小丫头。回去的途中,我心中急切地想去那个小卖店,便催促母亲快些骑,口渴的厉害。
还是那个小卖店,还是那组石桌椅,却没有那个男孩的身影,男孩的母亲说男孩随着他父亲去了镇里办理入学。
我沮丧的低着头,第一次觉得手中的汽水非常噎人。
平时,母亲是绝不允许哥哥和我单独出村走那座桥的,开学的第一个周末,却给我一个机会,哥哥的同伴找到了一个很好的赚“外快”的办法——捡铁。在桥那头有一个废弃的铁厂,里面有很多遗弃的铁物件,大人们将大件搬走之后,还剩下好多零碎的生锈的铁丝、铁棒子、铁片什么的,如果幸运一次下来就能卖至少一块钱。
一块钱,在那个年代那个村庄的孩子们来说可是一笔不少的零花钱。
这个好机会我怎么能错过,千磨万磨地让哥哥答应了带着我的请求。
我和哥哥吃了早饭瞒着母亲,随着几个伙伴就去了铁厂。
他们的意图很明显,而我醉翁之意不在酒,在过了桥我就撒谎说肚子疼,让他们先走我随后就到,然后拐进了小卖店。
男孩的母亲在关照顾客,我四下望了望,没见男孩的身影,女人问我需要买什么,我直接指向了货架中间的汽水。
女人唤男孩的名字,男孩还是那副慵慵懒懒样子走出来,他拿着汽水递给我却没有多看一眼。
我心下一凉,他不记得我了。
他刚转身又很快转了过来,眯着眼睛,盯着我的脸看了许久,过会儿突然哈哈哈的笑了。
男孩指着我的脸,说黑煤球。我这才反应过来,他知道我是谁了,于是又气恼又开心。
男孩也拿了瓶汽水,带着我去了门口石凳坐下,他问我为什么这么黑。
我呵呵的只会傻乐。
他忽然伸过手来,在我脸颊上捏来捏去,又查看手指,好像确认我的脸不是擦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是真的被晒黑。
他的手指间的触感冰冰凉凉,似乎带着电流顺着脸颊钻入我的身体,我登时动弹不得,心跳如鼓擂,忽然觉得眼前都明亮了。
我平素不爱说话,却特别喜欢听别人说话。男孩很博学,知道的东西很多,他说了很多我没听过没见过的事情,我听得无比认真,那种对未知知识的渴望和对眼前少年的崇拜让我沉沦。
他问我以后的梦想是做什么?
我随便说了句,当老师。
男孩点了点头,他说,“我要当军人,就是那种冲锋陷阵、保家卫国的军人。”
他问我信不信他,我使劲点头,我信你,你一定能如愿,当上最厉害的军人。
男孩告诉我他叫程鹏振,振翅高飞、鹏程万里,我们互换了名字,就像许下了某种约定。
低矮的红砖小卖店,传出了最诚挚的笑声,定下了最真诚的誓言。
之后的整个义务教育期间,每逢寒暑假我都会去那个小卖店,程鹏振学习成绩好,性格开朗,深得学校师生喜爱,我却恰恰相反,他从初一开始,便当起了我的小老师。三年时间,我从成绩垫底考上了县一中。
当我满怀欣喜的跑到小卖店想与他分享这个好消息,却被告知他回了老家上高中,因为他的学籍一直在老家。暑假过后,他的母亲要回家照顾上高中的他,关了桥头的小卖店。
后来的后来,我们断了联系。
那段青葱的萌动深深埋在了我的心底。
高考结束我所有的志愿都填报了有国防类院校的城市,又利用暑假跑了县城所有桥头的小卖店,却得到他们全家都回了老家的消息。至此,他的消息如石牛入海。
四年过去,那颗心底萌发的种子一直肆意生长,长成了苍天大树,我却依然找不到它的根。人就是这么奇怪,越是没缘分,就越是想强求。
毕业后,我去江苏找了工作,参加工作后迫于父母的压力,我找了男朋友,东北人,他对我很好,相处两年准备谈婚论嫁,却因为婚后定居而吵得人仰马翻,他想回东北,我想留江苏。
他总是问我既然家人不在江苏,为什么选择留在这里?他还说,我每次看他的时候眼里都住着另外一人。
不欢而散后,我再无谈恋爱的心气儿,将所有劲头都用在了工作上,两件后我升到了总监位置,实现了财务自由,却依旧没有他的任何消息。
一次朋友聚餐,一位江苏本地人谈起了他的高中生活,在他模模糊糊的话语中,我似乎听见了“程鹏振”的名字。
我激动地站起来,任凭整桌人都用惊诧的眼光看我摇摇晃晃走到了那人跟前,“你刚才说谁,程鹏振?是不是?是不是程鹏振”
那人被吓到酒醒,点头如捣蒜。
“他在哪里?他现在在哪里?”
那人哆哆嗦嗦地说不清楚,我直接喊了出来,大声质问他,声音嘶哑,眼睛通红。周围以为我受到了什么刺激,劝我不要激动。
他被吓得开了口,却在他说完之后,脑袋如被雷劈,身体定在原地,随后浑身发抖,瘫坐在椅子上。
饭局提前结束。我坐在椅子上,双手捂住眼睛,眼泪顺着手指间流下,无言的痛席卷全身。
[if !supportLists]第二天,[endif]我穿上了和他第一次见面时的那种花色连衣裙,去了疗养院。
设施优良的单间病房,一个挺拔纤细的身影坐在床边,背对着门面朝着床,一动不动,似是雕塑。
我颤抖着手拧开房门,背影听见声音,笑着说,“来了”。
来了?他以为谁来了?
从门口到他的床边不过五六步的距离,我却如走过了一遍长征,他转过身来朝向我,眼睛明明缠着纱布,却似乎带着明朗的笑,说,你今天怎么过来这么早。
我捂住几乎控制不住要哭出声音的嘴,脚步踉跄,后退着靠在了墙边。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
他察觉到异样,声音高了些,却依旧苍老嘶哑,“我看不见,你是不是摔到了?”
我狠狠咬住嘴唇,拼命摇头,无声的回答却解不了他心头的疑惑,他准备站起来,我赶快扑过去按住他的肩膀,异样地触感让我心中又是一惊,我顺着往下看,病号服袖子空荡荡的。
我不敢相信,拼命翻看袖子,想,可能他太瘦了,胳膊太细了,所以才会不明显。
可是,我想的不对,他没了胳膊,两个袖子都是空的。
终于,我再也忍不住抱着他嚎啕大哭了起来,他不该这样,无论如何,也不该是这样,他是那个说着绵柔语言,穿着干净白色T恤,眼睛黑亮,皮肤白皙,有着好看的手指,好看的体型,好用的头脑,和,远大志向的男孩。
他怎么会变成这样?
我不知道哭了多久,只是觉得头脑发晕,双眼发黑,浑身发冷,才抽泣着坐在了他的旁边。
“小小”?他问。
他还记得我的名字。
我轻轻了嗯了声,却再也不敢发出任何声音,因为我会控制不住再次痛哭。
他闻言许久未出声,真的是许久许久,病房中只有空调发出的呼呼声,其他均无,安静的可怕。
有人来敲门,程鹏振马上恢复状态,笑着与那女人打招呼,女人见我很惊讶,定睛许久,她认出了我。
程母交代了程鹏振一些事情,领着我走出了病房,她知道我应该有很多话要问。
她没有问我怎么会在这里。
只是简单的说了为什么程鹏振会变成这样。
后来,我每天都会去病房看程鹏振,几乎过了一个星期之后,我们两个才有正常的对话。
他问我为什么怎么来了江苏,问我工作怎么样,问我家里、问我这些年、问我胖了还是瘦了,但,就是不问我为什么会知道他在这里,不问我有没有男朋友,结没结婚?
半年后,程鹏振出院了,部队为他申请了很多荣誉,甚至又记者想将他的事情写成专题报道,都被他拒绝了,他说他既然不能报效祖国,就只想回家孝敬父母。
回了家,我依然每天过去看他,在他父母的言辞中,我能感受到为他以后生活尤其是婚姻生活的担忧。我去了程鹏振的卧室,他带着墨镜单膝曲起坐在飘窗上,阳光很充足,却照不到他身上,一种冰冰凉凉的感觉在他的周身围绕。
我仿佛看见那个曾经意气风发的少年,信誓旦旦地站在桥头的石凳子上,仰着头说我要当兵。十几年后他如了愿,却在一次意外,被炸弹夺去了双手和双眼。恍惚间,有一种笃定的“冲动”随着时间的推移被唤醒,于是,当天晚饭过后,我做了此生最重要的决定——求婚。
所有人都被震惊到。所有人都不支持。
这是我能预测到的,但依然阻挡不了什么。
又一年过去,我终于拽着程鹏振去了民政局,是的,我追了他一年的时间。
婚后第三年我们的女儿出生了。有了“第三者”程鹏振的心情越来越好,每天话多了,操心的事情也多了。
女儿周岁宴上,部队申请下来一套义肢,我终于享受到了“被牵手”的感觉,一家三口肩并肩手拉手经常出现在步行街、公园、游乐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