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茫黑夜,这片土地也陷入了沉睡,没有白天的喧闹,此时的他就像躺在母亲怀抱的婴孩一样甜甜的做着美梦,黑夜作为他的母亲,仔细地端详着眼前婴孩的睡态,轻轻地在孩子额头上吻了一下,留下淡淡的慈母的香气,却随风飘散了。
在这夜色中,忽而传来一阵悠长的叹气声,夹杂着岁月的苦闷与无奈,愧疚与哀伤,在天空上方划出一道悠长的曲线。声音是从一扇窗户里传来的,窗子泛着微弱的光,夜压向了窗口,笼住了最后一点明亮。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正独自坐在桌前,眉头紧皱却又不时松开,一会儿又紧皱起来,又···,像是谁家的小孩抓着帘子一开一合的不知疲倦。此时老人拿着一张照片正看的出奇,泛黄的照片上一只狗正蹲在地上,张着大嘴好奇地看着他,一只耳朵不知为什么少了一块,显得有些别扭,除此之外它的蹄竟是白色的。‘老伙计,我想你了’老人对那只狗说,狗回答他的依旧是那双好奇的眼睛。
老人姓马,叫卢生,青年时曾到乡里做知青,满怀热情的来到一个穷山沟里,迎接他的除了村长黝黑的笑脸外便是无边的黄土和肆意的风沙,从此卢生在这里‘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一住便是七年之久。一天卢生背着把大锄头刚从地里回来,路上感觉有只狗跟着他,便随手扔给它一块黄瓜头。待他推开木门,门上的铜铃铛跟着震动,发出一阵悦耳的‘叮当叮当’声,卢生把锄头放在门后,正要去热热早上的剩饭时,发现刚才那只狗也跟上来了,‘去去去’卢生一脸不耐烦地把它赶走了,又碰上木门,随着又一阵铜铃的歌声卢生优哉游哉的向厨房走去。 厨房的炉火燃到现在早就不旺了,卢生刚来那几天没少为这事儿头疼,最后还是在村长好心帮助下在院子南面靠门口的地方又支了一个灶台,两人又是和水泥又是借沙子齐心协力一个下午便弄好了,事后村长又手把手教他如何生火做饭,叮嘱他哪里的山上有枯柴,哪里经过的地方要留意,那是谁谁家的地···卢生也是一回生二回熟,很快也就适应了这里的生活。此时卢生刚用玉米干叶点着了火,赶快又塞进几根柴火,等火势大了一些才站起来看看锅上的饭。火在猛烈的烧着,滚滚的黑烟顺着泥塑的通道飘向了空中,转眼便消失不见,但马上犹如凤凰涅一样再次从烟囱中伸展着它的高贵的翅膀。
等卢生盛好饭,却发现刚才那只狗不知怎么的竟蹲在院子里,无聊的舔着毛发,看见他来了也不躲,卢生像想到了什么似的赶快看向西面的鸡舍,见一切正常才微微松了口气,不再理它。找出一把椅子放在院子正中央,卢生坐了下来,一边斜着眼提防它‘打家劫舍’,一边也想摸摸这只狗的‘秉性’,却见眼前这只狗一身棕黄的毛发,唯独鼻子和嘴巴是黑的,有点像鬣,但眼睛却没有鬣的凶残,平和的像一个绅士,若是给它一个拐棍,就更像了,当它站起来时,卢生发现它的蹄是白色的。他曾听老农金桑提到过说狗生白蹄是不很吉利的,但卢生才不信这种鬼话,从小在城里住,让他很早便明白很多东西不过是迷信罢了。卢生夹起一块胡萝卜扔在地上,那只白蹄狗见了,有些多疑的看了看卢生,见没有危险才走过来舔着吃了。等卢生吃过饭后,见锅里还有一些剩饭若倒掉有些浪费了,于是他找出一个破碗盛出来放在那只狗的一旁,又走到门口把木门开大了点好让它吃完方便离开,感觉没什么问题后,卢生捋了捋下巴上稀疏的胡子,颇为得意地回屋里读书去了。那只狗呢,看见碗里的饭自然没有放过的理由,三口两口便下肚了,蹲在地上舔着手上的毛,不时抬头看看卢生住的小屋的方向,等了好一会儿不见他出来,便抖了抖身上的尘土离开了。
于是乎每到饭点,卢生家便会有一个不请自来的客人,有时木门紧闭着,它便跳起来,两爪朝前按在门上,往前一拱,门便开了。卢生见了也不管他,若有剩饭便盛给他,有时没了看着它可怜汪汪的神情,一心软便从碗里夹点儿菜给它。几天下来,那只狗似乎打定主意不走了,每天进卢生家像进自家似的,除了吃饭,没事了便在院子里散散步,或者站在门口,眺望远方,等卢生从地里回来。卢生对此也没说什么,算是收留它了,等干完农活休息时,便找来几块砖头和瓦片垒了一个狗窝。开始小狗没有注意,等它发现时,先忸怩了一会儿,后来索性便占下了,有时天好了就从附近找些蒲叶垫上,于是不声不响的便和卢生成一家人了。
天渐渐冷下来,转眼春节便到了。不甘寂寞的黄鼠狼也想来卢生家里拜年了,夜里一只黄鼠狼越过墙檐,想要进鸡舍里,却不想惊扰了一旁的白蹄狗,二话不说小狗便扑了上去,一狼一狗撕咬在一起,可狼毕竟是狼,一会儿便占了上风,咬住了小狗的脖子,小狗一阵哀嚎,卢生被吵醒了,叫骂着爬下床想看看外面怎么回事,黄鼠狼见势不妙想逃,松开了咬住小狗的牙齿,小狗趁势咬住黄鼠狼的脚,任由它撕咬也不松口,赶来的卢生抄起一条木棒便打死了黄鼠狼,回过头发现小狗浑身是伤,一只耳朵也被咬掉一块,卢生赶紧从屋里拿来绷带和消毒水,小心的给它上好药,待他睡下才回屋里。第二天提着黄鼠狼到集市上卖,换了好几斤大肉。卢生自己不吃,他全给了小狗,这是它应得的奖励。卢生至今还记得,当时他和小狗不分彼此地坐在一块儿吃肉,他的裤子上尽是泥土,却毫不在意,那是他吃的最开心的一顿饭,后来他曾去过很多饭店,有的觥筹交错,满汉罗席,有的高档盛大,价值不菲,但就像秋日的落叶一般转眼便淡忘了,唯有眼前的情景,眼前的滋味,他一辈子也忘不掉。
清晨的阳光洒在院子里,碧绿诱人的萝卜,金黄璀璨的玉米,沾着晶莹露珠的大白菜···,像一个个奖章赞扬着农家人的淳朴勤劳。一丝一缕的风微微吹拂,带着山间湿润的泥土味儿,清心好闻,是大自然最好的馈赠。阳光此时也洒在了卢生纯净安详的心儿上,他捧着碗坐在椅子上,小狗倚在他腿旁,他看着远外的云雾,盘算着在这里已经四年过去了,四年来,他已习惯了这里的一点一滴,这个不大的小院里藏着他的很多温馨的回忆,随便你指出一块儿不起眼的瓦片,他也能马上给你讲出一个动人的故事,这个小院如同一个舞台,虽然只有卢生一个人,当然还有一条狗,这部‘戏’却让他回忆了一辈子。晚年的日子里,卢生每每在梦中回到这里,都忍不住潸然落泪,嘴角却扬起一个快乐的弧度。
天已经大亮了,卢生抓起门后的干草帽扣在头上,扛上锄头,右手提个大水壶,在门后铃铛的欢送下,习惯的向田地里走去,‘前天种下的黄豆不知怎么样了?’卢生想着,嘴上忍不住哼唱着‘莫嫌荦确坡头路,自爱铿然曳杖声’,这是苏轼写的东坡,卢生也有自己的‘东坡’,他还有一只小狗。
此时田间还有些凉意,土壤被冻的蓬松起来,踩在上面像踩雪似的,发出一阵‘咯吱咯吱’的声响。等到太阳离开群山的怀抱,嬉笑着转到正中央时,卢生也完成了一上午的劳作,拍了拍上衣的泥土,再沿着原来的小路回家。饭后,卢生发现院里的井快没水了,叹了口气,从南边大棚里翻出来一个扁担和两个水桶,想着先去河边打两桶水再说。
街道上退役老兵张大爷在门口晒太阳,见到卢生,笑着说‘卢生,去打水?’
‘打水去,大爷您吃过饭没?’
‘吃过了,这会儿太阳挺好’
‘是啊,我去打水了,不打扰您了’
‘去吧去吧,路上慢点’大爷摆了摆手,看着卢生的背影渐渐远去。
卢生来到了河边,河水很是清澈,蓝天映在水面上,波光粼粼的,可爱极了。却见卢生抓紧木桶,先左膝微蹲,右手上的木桶借力向下,蜻蜓点水般划过河面,似听到‘咔嚓’一声,明镜般的河水破碎了,泛起阵阵波纹,向四周游荡开来。待右桶盛满水,卢生将左桶顺势提起,这次因为怕右桶受影响,提左桶时明显慢了下来,等右桶水平静下来,再慢慢将左桶按下河中,马上金龙升天般提起,河水便又被搅得浪花一重接着一重,在堤岸上发出一阵阵的咆哮声。卢生稍微喘了口气,便提着满满两桶水心满意足的离开了。
当入夜时,忙碌了一天的卢生从屋里搬了一把圆凳,顺着墙壁找到一根绳子,轻轻拉动,随着‘滴嘟’一声,屋檐上的吊灯亮出橘红色的光,照亮了整个小院,卢生就坐在灯下,抬起头,满天的星星像珍珠似的洒在墨色的盘子上,围着月亮聊着今日的见闻,不时笑得身体颤动两下,让卢生忍不住也想跑过去听一听···。在院子里,卢生逐渐陶醉了,他爱这里的生活,爱这里的一切,然而他也知道他终要离开这里。
杨柳依依下的小河没了往日的欢快,应付了事般的流过来,风拿出了它存放很久的笛子,没命的狠吹起来,鸟儿疲倦地立在枝头上,空气中充斥着沉闷的气息,这一切都意味着离别。卢生没想到他最不想面对的还是来了,而且来的这么快,政府下发文件叫他们回城里工作,当文件交给他时,他甚至愣得忘了接住,他不愿离开了,可军令如山,由不得他不从。县委书记亲自来接他,卢生却没心情理他,他尽量像往常一样给小狗盛好饭,可手却忍不住颤抖起来,小狗出奇的没有像往常一样叫来叫去,它似乎也感受到了什么,只是用漆黑的目光看着他,那双眼让卢生有些不敢直视,沉默了一会儿,卢生问书记借来了相机想给小狗拍张照片,开始书记不愿意,心想哪有给畜生拍照片的,莫不是在这穷地方呆傻了不成,可拗不过卢生苦苦央求,才勉强同意。之后在书记的再三催促下,卢生才慢慢离开了。当他坐上车,扭头想再看一看这满载他的回忆的村庄时,他看见了一个小小的身影,那是小狗!它在车后面拼命跑着想追上他,可车越开越快,很快它便跑不动了,‘汪汪汪’的狗吠声让车上的卢生几次忍不住回头再回头,车窗上,小狗的身影在渐渐缩小,直到最后再也看不见了···
之后,卢生再没有回来过。
此时老人抚摸着照片,再次流下了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