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姨妈,快来救救我妈,她手上流了好多血。”
凌晨五点,大地尚未苏醒,我就对着手机那头的姨妈咆哮了。
“马上打120,再找块布先把伤口包扎起来,要扎紧,快!”
睡梦中的姨妈停顿了几秒后,冷静地吩咐着我。
没多久,医院的救护车来了,我穿着睡衣拖鞋,蓬头垢面,踉踉跄跄地跟着到了医院。妈妈被推进手术室了。我呆呆地坐在走廊的椅子上,手足无措,只有泪水、恐惧和焦虑伴随着我。一个多小时后,远在五十公里外的姨妈赶到了。此时的我就像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所有的无奈与惊慌顿时倾泄而出,抱着她嗷嗷大哭了起来。
我是个私生女。爸爸在深圳经营酒楼,有个长相普通的妻子,他们有一儿一女,也就是我同父异母的哥哥和妹妹。
我出生的那一年,爸爸的妻子发现了我的存在。那是个很传统的大女人,当时恨不得掐死爸爸,但是考虑到自己的孩子不能没有父亲。眼见生米煮成熟饭的事,只能接受。强势的她,不能容忍我们母女俩生活在深圳市,必须远离他们,爸爸自知理亏,也护不了。于是妈妈选择了一个离深圳有五百多公里的小县城生活,这个聚集了山、湖、海的小县城,有她的老乡、朋友,相互可以照应。
妈妈在风华正茂的年龄,跟着同村的姐妹,来到爸爸的酒楼上班。由于她勤劳肯干、善于察言观色,能轻松自如地处理顾客的各种刁钻问题,很快从一个服务员提升到楼面经理。当了经理后的妈妈,同爸爸接触的机会更多了。美丽大方、温柔可人、善解人意的妈妈很快就俘虏了爸爸的心。
也许我的出生,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从小见爸爸的次数就非常的少,妈妈总说他在深圳工作,很忙。那为什么过年过节的时候,也不回家呢?那不是一家人团圆的日子吗?问的次数多了,妈妈脸色也没那么好看了,有时还偷偷的抹眼泪。慢慢的我从妈妈的一些老乡聊天中,了解到自己的身世,原来我是个不光彩的存在。
我遗传了妈妈的基因,从小就被夸“这孩子长得真漂亮。”听了我心里美滋滋的,也很自信,身边有好多男生喜欢同我玩,那时候特别有优越感。
记得上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我和男班长,还有一女生,三家人住得很近,上下学时经常会碰到。班长却只喜欢和我走在一起,刻意避开那女生。原来这女生暗恋班长,并且妒忌我,有次我在厕所格子间里面,她在外面拿水泼我,还嚣张地叫我离班长远点。班长知道后,为我打抱不平,找了她理论。她觉得委屈,回家找妈妈哭诉。她妈妈护女心切,直接杀到学校老师办公室,愤愤不平地大声嚷嚷:“有什么样的妈,就有什么样的女儿,专业勾搭男人,红颜祸水,小三一个。”当时正值课间十分钟,好多同学都围在门口观看,为这事,班长也受到了不公平的待遇。从此,我就背上了“红颜祸水”的绰号。
我在学校里很难呆下去了,上个厕所,很多女生在背后窃窃私语;到福利社买个本子,一转身又有人在指指点点;甚至到老师办公室,也会迎来各个老师异样的目光,从他们的眼神里,我看到了同情,也看到了嘲笑。我崩溃了,不愿意再去学校,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妈妈也只能以泪洗脸地守在房门口。
最后,妈妈帮我办了转学,新的学校,新的开始,我想尽快忘记以前那些不开心的事。
但是我发现,无论我怎样的努力,都找不回原来的自己了。还是像以前那样,大部分男生喜欢我,大部分女生孤立我。三几个女生在一起打打闹闹、勾肩搭背说着笑着,是我非常向往的场景,却总与我无缘。
我越来越孤独。每当有人在说悄悄话的时候,总感觉是在议论我。“野孩子”,“没爸爸要的货”,这些话在我脑海萦绕着,嗡嗡的转个不停。渐渐的,我越来越不喜欢到人多的地方去,只有自己的房间,才是可以自由呼吸的地方。妈妈在这个小县城里开了一家饭店,她每天总是那么的忙,她有好多的朋友,除了忙饭店里的生意,还要陪这些所谓的朋友,到外面唱K,吃饭,却极少关注我这个女儿。
作家张爱玲对大汉奸胡兰成的爱,是“低到尘埃里,还在尘埃里开出了花”。妈妈没有找个男人结婚,她对爸爸的爱,也是低到尘埃里吧,低到可以忽略我成长路程的难堪。既然我这个筹码留不住爸爸,那我就是个拖油瓶。我把自己封闭了起来,拒绝与人交谈。妈妈对我的感觉,也是相当矛盾的。一方面,认为我是个累赘;另一方面,认为亏欠了我。人一旦形成了矛盾的状态,心理多少会有些扭曲。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我的失眠、焦虑也一天天严重,有时右手会用力地掐左手,当看到手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时候,有莫名的痛快感,医学上管这种行为叫自虐。高一下学期,就没有办法继续学业了。
妈妈带我去广州,看了心理医生,拿了些药回来。她推掉了好多饭局,专门在家里陪着我。
她呆在家里的时候,却是心不在焉的,一会儿是微信,一会儿是电话,都是小心翼翼地对待,生怕刺激到我。妈妈越是刻意地对我好,我的精神压力就越大。
一次偶然的机会,我喜欢上了狗狗。当我向妈妈提出我想养狗的要求时,她比我还开心,眼里都泛着青光,那是看到希望的一道光。毕竟这么长时间以来,我没有对一样东西表示过喜欢,看整个世界都是暗淡的。这是久旱逢甘霖呀!我突然好难过,作为女儿的我,好像从没体谅过一个单亲母亲的不易,我决定好好的配合治疗。
我们到宠物店买回一条阿拉斯加,据说它属于“朋友狗”,它是忠诚、深情的伙伴,对人类极端友好,极易亲近人,忠诚。很快我就喜欢上了这条高大强壮的狗,给它取名“大壮”,因为大壮,我也愿意出门了。每天牵着它到附近的广场溜达,给它买玩具,帮它洗澡,清理它的便便,日子欢快了起来。
看到大壮带给我的改变,妈妈也渐渐恢复了往日的状态,打电话不再刻意压低声音,应酬又多了起来,比以往还要忙。她对我说:“妈妈最近在忙装修,我们饭店生意虽然不错,但整体也很陈旧了,重新装修得豪华一些,会带来更好的收入,我们需要更多的钱,只要有钱了,就没人再敢看不起我们了。”我似懂非懂地听着,但有一点是明白的,唯有金钱可以熨平她灵魂上的褶皱,一旦失去金钱,灵魂将无处安放。
这些年来虽然赚了不少钱,但平时也是大手大脚的,手上也只有三十来万现金了。妈妈决定放手一博,找朋友借了些钱,再找高利贷借了些,共花去了两百多万,把饭店重新装修得金碧辉煌,各种用料都极其讲究,富有品味,堪比皇宫了。
预计饭店装修好,正好迎接2020年的新年,必定大火一把,待现金流动,即可着手还装修欠下的债务了。嗯,做了十多年的饮食生意,这次是最大的改革了,日子会越来越红火的。
哪知“人算不如天算,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一个新的名词出现了——新冠状病毒肺炎。一开始以为是普通的传染性肺炎病毒,顶多也是类似2003年的非典肺炎那样。然而事态远没有我们想象的那样简单,除夕的前一天,武汉封城了,这个人口过千万的大城市,竟然封城了,其中的严重性不言而喻。紧接着是口罩、消毒水的脱销,各种公共场所的关闭,禁止电影院、娱乐场所、饮食行业的营业。钟南山院士呼吁全国人民呆家里别串门别拜亲戚,各种专家预测感染人口数量和病毒可能持续的时长,新闻天天报道新增的感染人数确诊病例……
妈妈再也坐不住了,电话一个接一个的打来,不是朋友约饭聚会,而是要债的。后来,只要手机一响,妈妈就条件反射地一哆嗦,战战兢兢地拿着手机走开,又背着我压低声音接电话了。
某个夜里,我被一阵嘶声裂肺的声音吵醒,是妈妈,我飞快地打开她房门。只见她盘着双腿坐在地上,右手拿着手机,左手扯着自己的头发,无助地哭喊着。我非常的害怕,上前去抱住妈妈一起痛哭,妈妈精神恍惚地念叨着我的小名“妞妞,妞妞,我没办法了呀。”趁妈妈没注意,我打开了她的微信,其中一个微信好友发了一大串的语音信息,我点开最后一条,即听到那带有磁性的男中音“再不还钱,小心你的宝贝闺女,你知道我说到做到。”吓得我把手机往床上一扔,没有勇气再听其他信息了。我突然明白了为什么一向端庄优雅的妈妈会突然那样的失控,因为有人要威胁她的女儿。我一直以为她不够关注我,不够爱我,原来她的所作所为,只是希望我以后可以过得更好。
后来,妈妈被逼把两年前买的宝马M2小车以8万元的低价给贱卖了,身边的人知道后,都说她太傻。可谁知道,一个女人走投无路,没有依靠的时候,做出的事情往往是难以掌控,超乎常理的。不知道是因为疫情都不敢出门的原因,还是其他的什么,反正平时妈妈的那一大堆朋友,现在都没有出现了,来看她的也是寥寥无几。也不知道是不是应了那句“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妈妈欠下那么多的债务,他们应该是怕被借钱了吧。我们找过爸爸帮忙,他面对这么多的债务,也无能为力,况且家里的钱都在他老婆手里。妈妈三四十岁的人了,在这个年纪才看清世态炎凉,人情淡薄,真是可悲可叹!
妈妈的事件就像疫情一样发展着,不能结束,卖了车,也仅仅是杯水车薪。她把所有的金器,名牌包包,都拿去换钱了,最后被逼着转让饭店,如果说这饭店是一条钻石项链,那这个转让的价格看我是一枚纯银戒指。
妈妈是个极其热情、仗义、大方又善良的女人。这个老乡买车不够钱,那个朋友孩子办转学,她都乐意伸出援助之手,所有特别受人拥护。反观现在,曾经万人簇拥的风光,已一去不复返了。剩下的只有被压得透不过气的恐吓、威胁、庞大的债务,余生的日子,将是万复不劫的。再坚强的女人,脆弱起来的时候,也不过是一捏即碎。
由于失血过多,妈妈没能活过来。她带着遗憾和我的疑惑,永远地离开了。我无法想象,是什么样的勇气让她连死亡都不畏惧,是怎样的决绝让她舍得抛下未成年的我。也许人走了,债务也跟着走了,有抑郁症的女儿也不用跟着过颠肺流离的生活。“妞妞,好好地活着。”这是妈妈最后发给我的微信消息。
妈妈,你如愿了吗?天堂里没有债务,没有新冠状病毒。安息吧!我答应你,我会陪着大壮,好好地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