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识王总,纯是工作交往。他是上世纪60年代初,哈工大的高材生。毕业后分到了齐齐哈尔的一家机床厂,因为他品学兼优,学识渊博,且又是出生于工人家庭。所以,上世纪70年代初期,三线建设组建一家绝密军工厂的时候。将他作为专家级技术骨干调入了XXX工厂。同时,还从上海、沈阳、大连等老工业基地精心选拔了一批技术拔尖,政治可靠,思想过硬的工人及工程技术人员,调入他们工厂。我是上个世纪80年代中期,去他们工厂进行例行安全检查的时候认识的。经过简单的交流,我发现他学识的深度与宽度,都相当厚重。后来又经过几次接触,他竟成了我一生为数不多崇拜者。
听到他自杀身亡的消息,是上世纪90年代初期。那时工厂GZ,他们厂的军品已停止生产,那种武器也暂停制造。他们工厂没有民品,也不可能开发民品。他们利用工厂的技术优势,以厂动力处为基础,成立了一个机电设备安装公司,对外承担机电设备的安装任务,以缓解工厂的危机。小辛是他们安装公司的经理,以前到他们工厂去的时候,也是小辛负责联系。
早上,刚刚八点,我打开办室,正准备简单的做做卫生,就看见小辛走了进来。两人每次见面都一样,不说话,先把烟点上。
“邱工,今天就只有麻烦你了。昨天设备已调试完毕,县里也联系好了。昨晚上我给老傅打了电话,他说今天只有你得空。”
“哦!是啊,他们都还没回来。”
我简单收拾了一下,将检验的工器具收在检验箱里。打开办公桌下边的小柜子,拧起装有简单内衣裤及洗漱用品的旅行包。小辛拧起箱包,我关好管好窗户,锁上办公室,和小辛一起走上了停车场。我们一起上了等在那里的北京212吉普,八点一刻出发,车沿着涪江的山崖公路,一路向西。
十点到达安装现场的时候,县局的李主任已经先到了。他一看见来的是我,立即上来握手、寒暄。完了,我们一起听了安装队队长小张的简单汇报,查对了部分调试数据,询问了安装过程中发现的问题及相应的处理措施。在查看相关资料的同时,设备进入了正常的运行状态。设备正常、稳定运行一段时间后,按相关规定开始对安全附件进行调整、定压、画红线、加铅封等等。在大家都认为正确无误后,安装方、使用方及监督检验方在验收报告上签字,设备现场安装验收工作完成。
中午十二点半,三方一起,坐到了餐桌上。李主任自然还是和我坐在一起,我们俩既是冤家,又是朋友。听说他以前在部队是团长,一副大嗓门,口舌无忌。他当着背着都说我和他们县里的干部打不成一片,这话还传到了局里,领导还找我谈过话。
我心里很气愤,像我这种人咋会和别人打不成一片呢,真是百思不得其解。刚好有次到他们县里去检查,我实在忍不住了,就私下悄悄的问他。哈哈,他却振振有词的回答。
“你邱工一不抽烟,二不喝酒,还打成一片呢!”
我蒙了,我真的无言以对。从那以后,我就烟酒不忌了。而且,每到他们县里去一次,他就得躺下一次。48度的白酒,他只有八两的水平,超过必倒。他就这样一直和我斗酒,一直倒。我们最终竟成了好朋友,每次到他们县里,工作之余,总得邀我到他家里坐坐,聊聊天,说说家长理短,喝杯清茶。
今天,我和李主任还是照旧,每人拿一瓶一斤装的白酒。不给其他人敬酒,也不接受敬酒,更不互敬。当我们瓶中的最后一滴进入腹中之后,李主任就被送入二楼的房间休息了。
小辛邀请我去隔壁的房间里喝茶,隔壁是一间茶室。矮茶几,大沙发。平武豆蔻出产的青毛茶已经泡好了,散发出浓郁山野气息。几口清茶,一颗香烟之后,我突然想起了他们厂那位知识渊博的王总,想了解一下那位学究的近况。
“小辛,你们那位王总现在咋样,前年年底我听你们厂的老关说,他荣任厂长了。”
“唉——。”
小辛长长的一声叹息,沉痛的眼睑代替了阳光的笑容。我似乎感到了几分不妙,心里嘭嘭的跳。
“今年春节前,元月29日凌晨。他,就已经走了!”
他说完,脸颊上挂着泪花。我们不约而同的,为自己点上了一颗香烟,漫不经心的抽着,目视前方。沉默良久,他慢慢叙述了王总离世的整个过程。
元月29号,天刚蒙蒙亮,张师傅习惯起来晨练。当他走在靠山边那栋宿舍的走道上时,忽然发现靠宿舍楼的路边,似乎趟着一个人。他马上走过去,看见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者,侧躺在紧靠墙根的水泥地上。身体周围的地上,是一片已经凝固的鲜血,口鼻耳尚有血迹。张师傅仔细一看,马上大喊:
“快来人啊!王厂长出事了!”
很快来了一群老头老太太,突然一声惊叫,接着是人倒在地上的声音。几个老太太冲上去,又是掐人中,又是按合谷。
“陈大姐、陈大姐…。” 的呼声在晨雾中飘荡。
倒地的陈工程师,是王厂长的夫人,也是支援三线建设,和王厂长一起调入他们厂的。自从GZ以后,工厂没有一点军品。职工工资无着落,眼看就要过年了。王厂长茶饭不思,夜不能寐。晚上也不就寝,就自己一个人在客厅中走来走去,…。
王厂长走了,剩下还活着的职工,就连在外谋生的职工,听到消息后,都回到了大山里,一起给王厂长开了追悼会。追悼会上一片哭声,大家什么也没说,只是哭。
像我这种没心没肺的人,听到小辛讲了这个消息后,也掉了几滴眼泪。我只是感觉,这个世界上又少了一个能一起交流的人。其实,他若不去当厂长,一心搞他的技术的话。以他的治学精神,在粉末冶金方面肯定能为国家做出贡献。政治和技术是完完全全不同的两回事,他不会说假话,也不会行骗,他只适合搞技术。
由于他们厂的产品,只用于我国某尖端武器生产的原料,没有民品可言,无法开发民品。全厂几千号人,生活无着落,他上下活动,东奔西跑,力求另劈蹊径,以解决工厂的急难。
然而,虽经多方努力,终致无果。我的这位朋友最终选择了离开,他走了,上千人给他送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