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年轻的乡村教师
(此系年轻时旧作。万勿以为我现在还年轻。不过,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我们吵吵嚷嚷故作深沉故作潇洒地挥手告别镶着闪光金字的师院大门,然后便咬咬牙挺起胸脯或者暗弹几滴青春的眼泪来到乡村中学,以应验《圣经》中那有名的“人啊,你始自泥土,终将归于泥土”的名言。
于是挥手之际,我们不再是傲视万物的天之骄子,在进入乡村中学那一方没有大门、长满青草的土地时,我们便成了朝气蓬勃难免暮气沉沉、热情似火却总自叹飘零、硬挺坚强而又文弱稚嫩的年轻的乡村教师。
从此我们打破乡间的宁静,在乡民们欣羡的眼光里觅到学院青春的惯性,在父老的絮语中播下一个又一个农家子弟的希望。我们仍然风风火火,快节奏地备课,快节奏地上课,我们从不听老校长要我们稳重的劝告,我们仍然下围棋下象棋、开展篮球比赛足球比赛排球比赛和乒乓球比赛,我们挖空心思总要写几篇歪诗然后宣告中学生文学社团成立——打头的当然是我们,我们仍然弹吉它、拉小提琴、开篝火晚会……
是我们使乡村中学变得吵嚷年轻热烈。
但我们不久以后便发现我们更多的是需要宁静,我们已经从玩深沉学会深沉。
我们不再“砍”了,老校长的沉默磨钝了了我们在沙龙里谈锋的锐利。我们也不再开展这个比赛,创办那个社团,政教处冰冷的条例使我们青春的火焰渐渐缩小。我们无可奈何地收藏起那把喑哑的老吉它,头发花白的教导主任总让我们记起一个冬天的故事。
我们遇到了更多的困惑,有了困惑便意味着我们不再年轻不再青春不再热情。
我们这时需要恋爱,倒霉的也正是我们这时却需要恋爱。
我们已不再可能把浪漫放进信封寄给我们心中的公主,我们只能在乡办厂的姐妹们中寻一个过日子的老婆,找到一个大集体的是走运,能扯上小学里的那几个师范女生便是天字第一的白马王子。我们再不能在周末到女大学生宿舍拘谨地坐下大方地谈吐,也再不能像以前约一个女生到咖啡店里品尝那一份苦涩。
我们,现在只是我们,年轻的乡村教师。
我们开始走向田间,在田塍上让早晨的露珠在我们的足下一个个破裂,看见每天有太阳升起,然后在傍晚我们一人出行,负手散步低头不语,知道西边红霞满天知道这时夕阳衔山。
晚上便时常把自己关在单身宿舍里享受那份黑暗中的宁静,同时侧耳静听,希望有一阵异样的足音停在我们的门前,然后有一阵动情的叩门声。
我们已不会暗弹青春之泪,我们也再不会抱怨命运的差错。
我们每天默默地把青春的浪漫化作热情与责任感,播种给曾如自己一般的渴求的心田。
我们不分冬夏,无论寒暑,在宁静中送一批农家子弟,又迎来一批更为稚嫩的男孩女孩。
我们在送走迎来中也送走自己的青春。
我们一天比一天老,我们有一天头发终于斑白。
啊,我们,零趸发卖了自己的青春年华,很难拿到五一奖章很难捧出科研成果很难成为特级教师很难壮阔地谱写人生,很容易动情很容易衰老,永远宁静地守着一方土地占着三尺讲台,不恨不悔不怨让粉笔灰渐渐染白头发的年轻的乡村教师们。
啊,我们,年轻的乡村教师们。
(原载于《中国校园文学》1992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