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别
像是水消失在水中
离别,我呢喃着这两字,想到了朱自清笔下蹒跚的父亲,想到了“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的慰勉,想到了电影《楚门的世界》中主人公对着世态炎凉的人间说,祝你早安,午安,晚安。
像教科书里写的那样,离别,比较久地跟熟悉的人或地方分开。可有一种离别,教科书没有教我,叫作遗忘。
都说人一生会经历两次死亡,一次是身体的死亡,躺进了冰冷的棺材,亲人朋友为你落泪。一次是灵魂的消亡,世界上最后一个记得你的人离开,浩瀚的宇宙不再会有丁点你的痕迹。我凭借着仅存不多的记忆,尽管有些零碎和斑驳,想拼尽全力将你留在人间。
记得那时候,黄昏早随着烟囱飘出来的白烟一起消失了,月亮悄悄怕到了树上。黑夜与闪烁的星辰编织了整个天空,在巷间游走的野狗不乱吠了,本来整个小镇都安静下来了,可自家院子里的知了叫的惹人烦。
炎炎夏日,热的我全身都是黏黏腻腻的汗,索性将鞋和袜都脱了,也不坐凳子光着脚软瘫在水泥地板上,昏昏欲睡。新闻联播的片尾曲响起,再过几分钟天气预报也就完了。我努力地控制住自己不能睡,在等一会儿就到动画片了。奶奶盯着目不转睛的你,恼急了操着家乡话,“臭老头,你几岁?让着点!”
“还不睡,明天你不读书?”你稳稳当当地坐在电视机前,随便搪塞我几句话。
第二天清早,醒来的时候我总躺在自己屋里的,那时候觉得你真可恶,为了独占电视趁我睡着耍阴招。
说来惭愧,我回忆关于你的很多事,记不得你爱吃什么,爱春夏秋冬哪个季节,喜欢啥。只记得每到七点整,你纹丝不动地坐在电视机前。
印象最深的是2013年的3月14日,那天坐在电视机前的你激动的不行,在屋里来回转悠,用笔在日历上涂涂画画,嘴里激昂地重复念叨着,“未来的日子越来越好喽!”
奶奶总向你泼冷水,冷眼看着热火朝天的你,“关你屁事。”
你和她掰扯,手舞足蹈地说,“你懂个屁!”
过了很久,我回老房,翻开了灰尘铺满的日历,不经意间看见一句话。
“2013.3.14习近平当选中华人民共和国主席。”
那一种感觉像是釉面上细细的冰裂,在一瞬间浅淡布满了全身,内心微震。
某天,你将家里的锅碗瓢盆全接满水,我气急败坏地冲进你的屋里,“爷爷,瞅瞅你都干了什么?家里湿淋淋一片。”
你蜡黄的脸色看着我,一只手拉紧我的手袖,另一只手捂着额头,嘴里念叨着,“要停水了,好累……”
我吓到了,扒拉开你的手,飞快地去找我爸,让他把你送医院。
之后,我很少见到你,我放假了可你又犯病了,所有人都在医院轮流照看你。
十二岁那年,我去城里上了学。你依旧在医院,像是定居在那里。
我爸说,你忘记了好多事,可能情况不会有好转。于是,带我去市医院见你。
“爹,看看谁来了,你小孙女”大姑望着我,兴高采烈地嚷嚷着。
“晓红,是吧?”你坐在床上一只手杵着拐杖,另一只手因为你又摔了,吊挂在你的胸前。你两眼发愣,像是一个未经世事的小孩。你摇头晃脑地看着我,却叫着我妈的名字。
我哑然失色在卫生间待了很久,我知道你忘了很多事,于是写了很多关于我俩的事,希望你能记住零星,可你把我忘了,好像我未曾出现过。
我拿出揣在兜里的纸,泪水像是断了的珠链般洒落,墨被晕染后像是一条条黑虫。
“上幼儿园时,全班就我不会写8,我自作聪明画两个圈黏在一起,结果全班小朋友叫我笨蛋。我在家里哭的翻天覆地,你握着我的手用粉笔一遍又一遍,整个院子的地板上都是鼻涕和泪,还有七扭八歪的8”
“我出车祸时,你没过来看我。可我翻日历时看到你在那天画了个圈,上面写着,‘孙女腿受伤严重可没去看她。’”
……
现在,老房随处可见都是写满字的纸条,遍布墙面的粉笔字,字体刚劲有力。后来我才知道,你患上的是阿尔兹海默症。比癌症更可怕的是,医学的发展依旧不能将它治愈,生与死的界限像是一道宽阔的灰色地带。
大脑里的橡皮擦无情地来回晃动,过去意气风发的少年,在遗忘与被遗忘之间彷徨着,忘了过去的功劳伟绩,忘了周遭的一切,甚至忘了自己本身,孤独地留在这荒芜的人间。
墙面上规整的粉笔字,有电视的营销广告,有某月某日的计划,有儿女的电话号码。我想象着你写下这些字的身影,像是曾经渴望自由飘荡的年轻人,忽然变成了在地面上攥紧风筝线的人。你害怕被世界遗忘,也畏惧着死亡。
你走了,在南风来临之际。风夹杂着春的气息钻过门缝,拂过你的银发,你慢慢地睡着了。你没有和这世界诉说过离别,没有和任何人说过你想要离开。可你很爱这世界,爱这个国家,爱着我们。
未知世事时,看到鲁迅先生在《秋叶》中写下“在我的后院可以看到两棵树,一棵是枣树,还有一棵也是枣树。”觉得引人发笑。可现在,我在老房里,看到电视机前,一个是凳子,另一个也是凳子,慢慢地才大彻大悟。博尔赫斯曾说,死了,就像是水消失在水中。死亡和遗忘一样是这般的无知无觉。
我写下关于你的长篇,这世界便会有你的痕迹。不会像你遗忘了所有人一样,被迫与所有人离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