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丽·摩根采访记
作者:卡尔顿·克里敏斯
1966牛.密西西比州吉波逊港的贝丽·摩根四十七岁发表了她的第一部小说《追》。之后,评论界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反应不亚于福克纳早期作品问世后的情景。全国图书奖获得者,负有盛名的小说家瓦尔克尔·珀西,对她的书颇为赞赏,说是发现了一位文学创作的高才。对此一些评论家表示赞同。另一些评论家读后不知所云,但还如实承认;更有一些评论家,不能理解为什么他们读后会不知所云,干脆把书撂在一边。
在美国,一位作家要是处女作发表在四十岁之后,就被看成是晚成之器;而且,在某些人心目中,晚成之器往往就是早竭之才的同义浯。但是,摩根不属此例,只要老话说的埋头苦干、严格训练,以及献身精神、信念决心果真会奏效的话。摩根说,确实如此。她也实践了自己的信念。《追》发表以来,她还写了—些短篇小说,登在《纽约人》杂志上。她现在又埋头写作列入丛书计划的另外两部小说,一边还要替丈夫和四个孩子料理家乡的一个大种植园;她还得替她丈夫的企业记一套账目。
见面时,我问了她一个很平常的问题:“您的时间是怎么来的?”
“这看你怎么安排了。”她说。我从来没听过这么柔和亲切的声音。“每天清早我四点起床,一直写到下午三点。然后,干别的事儿。您想象得出,我的时间该是怎样精打细算啊。可是,我确实有个很有利的条件。我热爱工作,工作就是我的嗜好。而月。我特别喜欢写作。只有一件事可以与写作相提并论,那就是于农活。什么样的农活我都喜欢,哪怕是得亲自动手的农活。”
我告诉她我对密西西比州的那个种植园很感兴趣,还一直巴望着这次采访能在那儿进行呢。她笑了,说那可不是她小说里写的那个种植园,但只要我想去,随时都欢迎。她说,为了她丈夫的生意,有必要在新奥尔良再保持一处房子。
“您在新奥尔良写作,”我问,“会不会跟在家乡的种植园一样顺手?”
“哦,是的,”她说。“只要写得了,倒不在乎在什么地方写。这两个地方我都很适应。”
她瞧了一眼炉子里的火苗,和映出来的那些跳动的影子。这样的天气在新奥尔良已算凉意初透,但在这房间里还满舒服的。
“我在想,”她说,“最近有一段时间我没办法写作。那是今年夏天的事了。当时我有几处椎间盘劳损,一处颈椎粘连。起初我不怎么在意这半路上冒出来的麻烦事。这辈子我可没少干过重活、农活。但后来,我开始觉得发麻,我想大概是脑子受了些压迫。因此就来了新奥尔良,做了神经病理学检查什么的。他们发现我得的是非常严重的脊椎关节炎,神经根受到很大的压迫。这下.他们说,我唯一能够做的事,唯一能使我康复的办法,就是躺在床上什么也别干。嗯,我丈夫给我买了个崭新的玩意儿,我可以对着它口述,可我口述不了,因为用手写惯了。那些日子真可怕,一个字也不能写.差点没憋疯。”
我想,这种不可自己的写作冲动肯定在很小的时候就有了,于是就问她这种冲动最早是在什么时候产生的。
“这很难说得清楚。我开始自己给自己讲故事时,可能还不会过三四岁——这样做只不过是自个儿乐乐——从现实中脱开身。这也许就是开始吧。大概孩提时给自己讲故事的习惯成了一个微妙的过渡,后来就有了想把一件事写下来的欲念。我也记不得是什么时候。我现在觉得似乎自己从来就很想写东西。说真的,有那么一段时间我想写作想得都要撒谎,说已经写下一些东西了。这使人想起来,写作者大都天性会撒谎,是些心理不健全的撒谎者。因为写作者一生中,他脑子里想的必须比真的重要得多,这实在是点铁成金。换句话说,他可以常常对人说他写了些东西了,其实他不过是在脑子里想想罢了。他老在脑子里这么想,想要动手去做,想得太厉害了,就会撒谎,把想说成写了。”
我早就觉察出她的幽默,心想,提出下面这个问题该不会有伤大雅吧。
“那什么时候您才不撒谎,”我问,”当真动笔写呢?”
“那时我三十多岁,大概十五年前吧,”她笑了,“我写了一篇侦探小说,那是我第一次写得有始有终。故事很长,我想字数有五六万左右。我把它寄给海勒姆·黑德恩,一位优秀的小说家,记得他那时是在“雅典娜神庙”①里。成不成我心中没底。终于他回了信,说那东西写得有水平。还说这稿他一时用不上,但建议我投到别的一些地方去。不知为什么,我就不再把稿寄出去了。我明白里面有毛病,可又说不出毛病是什么。
“嗯,写了那篇侦探小说后,年复一年停了更长时间。我老想着要写东西,但总有些事情拖了后腿。我忙着照料孩子,还有其他一些丢不开的事情。终于,到了四十三岁那年,我下定决心,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我说:“好啦,你这婆娘,要么动手要么拉倒,再老就写不出东西了,要写趁早。’我真的开始写了,不停地写了。过了一阵,我就像着了魔似的。我写了很多很多,约有一百万字。我只管写,闸门开了,也不管到底写了些什么。”
我插进话。“结构”和”形式”这两个词常常使我不解,于是就提了出来。在写作当中她有时肯定会一头扎进安排题材,处理结构的问题中吧?
“哦,是的,”她说,“写啊,写啊,过后我又开始重写一遍,于是,一些短篇就出来了。我把稿寄出去,收到一些鼓励的话,但作品没被接受。我写信去探了探哈夫顿—米大林出版公司的口气,谈到我写的那些作品。我收到他们的一封回信,说他们有兴趣想看一些我的作品。当然,我激动得都有点糊涂了,尽可能把最好的整理一下寄去。三四个月过去了,杳无音讯。激动变成怀疑。心想他们不喜欢我的作品,这我理解,因为我自己也不喜欢。但是,一封回信终于来了,说他们把寄来的稿都读过了,还想再看些。没有一点承诺。我想推敲信的言外之意,可信上只说他们还想再看些作品。因此我就再准备了一些寄去。一寄又是三四个月。在我几乎觉得无望的时候,又一封信来了,说他们的确很喜欢我的作品,也许我们可以出一部书。那一天我心里的高兴劲儿,我想我永远无法表达。
“等等,事情还没完呢。大约在这同时,他们打电话给我,说我得了‘哈夫顿—米夫林写作奖’。奖金是五千美元,还有随之而来的许多鼓励话。”
采访中,我一直在注意她的眼睛。那双棕色的眼睛很大,—会儿笑眯眯的,一会儿又流露出同情忧伤的神色,这会儿那眼睛正闪闪发亮。
“您那部《追》就是这么开始写的吗?”
“是的,”她说,“《追》就是这么开始的,一切事情都是这么开始的。《追》出版前曾四易其稿,但每次易稿我都不让自己失去信心,垂头丧气。有一家出版商相信我能成,井当真用钱证实了对我的信赖。
“《追》是《影子凿凿》这一套多部小说中的第一部。《影子凿凿》,除了我自己,准也不喜欢这个书名,因为影子哪有凿凿可言,但这个计划包括了许多部小说,举例说,《洛克西·斯多纳神秘历险记》、《弗尼卡·亢里克》就是其中两部。”
我对她的短篇很感兴趣。读过一些,很喜欢。我想了解一下在长篇问世之前她是否发表过什么短篇小说。
“没有。我说过,我寄了几篇出去。有一个短篇,字数两千左右,我至少写了五个月。我老是重写,写好了就再寄给他们,来来往往,直到他们接受为止。大喜之下,我会激动得马上坐下来提笔再写一篇。写好了又寄给同一家杂志,这一篇比前—篇更合他们的意。现在我爱上了短篇小说创作。”
我问她是怎么写的短篇小说。
“我以感觉,以情感开始。这是其他一切的发端。几乎有必要以情感作为素材。我着力要把这种情感、这种感觉写下来。没有这个,我就一无所有了。”
“然后呢?”
“然后我退后一步,”她说,“用脑子想。退后一步,端详自己的作品,它就成了别人的作品,明白了吗?开始重写的时候,我就细致入微、小心翼翼地使它具有某种结构。一篇小说可不能言之无物。从这些素材、这些未加工的情感中必须生发出一种可信的、真实的、诚实的东西。你自己得相信它.还要自问一下,别人会不会相信。我喜欢把这看成是精确性,把各部分贴切地组装起来。我觉得讲求精确很有意思。
“还有一件事我也觉得挺有意思。我不但想把一个句子写正确,而且还要把写出正确句子的所有不同方法都试一遍。我把这叫作‘协调阶段’。因为你改词换字无非为了在技巧上更进一步。这很有意思。渐渐地音调语气就出来了。音调语气很要紧。音调语气正确,总的效果没什么偏差,那在感觉上就能达到很高的境界。要达到这种境界你就得独辟蹊径。达到与否,你自己也觉察得出,因为只有达到这种境界你才会觉得自然。先写个初稿。第二遍你就前进了一步,再一遍又进一步,直到最后终于达到了那种协调平衡的最佳组合——正确的音调和语气。” 她若有所思地顿了顿,接着脸上又现出笑容。“但是,”她说:“凡事不可能尽善尽美,对不对?也许这才叫人觉得够味道。”
我问她,人们爱读采访作家的报道,她对此有什么看法。
“这是因为,”她说,“对那些正在奋力拼搏的写作者来说——我想所有的写作者都在奋力拼搏吧——这样的采访报道是一条纽带,把他们同一个能分担忧愁,甚至共享欢乐的人联系起来。除了写作的同道,还有谁能体味他们的甘苦得失呢?别在你的朋友们中间找知心了。要是你东找西找,到头来不过绕个圆圈回到老地方。找了三百六十个人,去了三百六十分锐气。要干就得单枪匹马地干。这就是为什么写作之道如此寂寞孤单,当然也从另一方面说明了这种采访的重要性。一个同样担待着这可怕的寂寞孤单的人在同你遥相呼应。
“哦,受了这些罪会得到什么酬报,我想就用不着多说了。如果你是写作者,那你就是愿者上钩,只有着迷得神魂颠倒的人才会走这条路。如果你喜欢写作,就像我,那别的什么都不能对你的胃口。如果你是位写作者,你就会每天抽出一定的时间来写作,雷打不动。尽管吃够了苦头,我还是乐此不疲。”
译注:
①海勒姆·黑德恩(Hiram Haydn,1907-):当过教员,后担任《美国学者》及兰登书屋的编辑。1959年他同另外两人创办了“雅典娜神庙出版者协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