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死一只猫
“不想干就滚蛋!”
方阁黑红的面色自那时起就一直没有散去。
由他负责的项目连着三次出了问题,那个小他十岁的年轻经理抓起她办公桌上的那摞做满批注却错误百出的报告,当着所有同事的面,一下子摔在了他身上。
方阁高大的身子竟不可遏制地晃动了一下,刹那间,方阁简直遗忘了自己的存在,世界安静得仿佛只剩下一页页白纸在空中呻吟得哀声。当这场雨幕飘飘摇摇地停了,他又感觉到自己平常及其微弱的存在感从未如此清晰,多少道如炬的目光遮遮掩掩地聚焦到他身上,炽热无比,却又分明令他感到无比寒冷,令方阁想要逃避,但又只能凝于原地。
是黄昏。
高照了一天的太阳在层云的掩护下,已隐隐有些退意了,方阁的脚步也愈发显得轻盈,任由双脚凭着多年的记忆将自己带入小区的门口。
和往常没有什么不同,几个老伛聚在一起指点着什么,嘴唇翻飞,满脸的皱纹跃动,像平静的水面,因孕育了海妖而泛起一圈圈的涟漪;一群赤裸上身的男人挺着啤酒肚,在小饭馆里喝着啤酒,时而爆发出旁若无人的笑声 。一个袒胸露背的中年人抖了抖烟灰,咒骂到:
“妈的,这个鬼地方,连扫大街的贱骨头都不稀罕来。”
方阁不再侧目,这些情景曾经是他记忆中深深的刺,还是个少年人的他总是想着有一天要逃离这些讨厌极了的东西。可这根刺在他的皮肤上扎了三十多年,那些想要将其拔出的想法随之幻灭,显得天真至极,只剩下失去痛觉的麻木。
他像走进小区那样走进家中,看见妻子又板着一张脸,眉眼紧绷,头发紧绷,衣裙紧绷,静静地熬着汤。进了儿子的卧室,方阁看见他正像平常一样认真地写着作业,一旁放着的小测试卷还是写着惨不忍睹的分数。他无奈地叹了口气,坐到客厅,却不由自主地感到庆幸。他们三人都是沉默寡言的性格,家中的气氛如萧萧的深秋,总是飘着寒气,没有极寒的严冬,也没有炎热的酷暑,平淡的不可思议,于是他们都隐隐害怕起来有什么特殊的事情打破这个终极规律,不管它会带来温暖还是冰冷。
深夜一定复苏了大城市的灯红酒绿,却埋葬了这片落后的地区。方阁在一片寂静中苏醒,突然想走出去,事实上他也真的那样做了,感觉就像是从一个窄小的坟墓走进了另一个更宽阔的坟墓。
在这里生活了这么久,他此时才惊觉自己从来没有见过这里被深夜笼罩的样子。
路灯早就坏了,在一片漆黑当中,他似乎回到了和伙伴一起去看上去阴森森的地方探险的童年生活。
在同样的无声中,方阁却感觉到无比的幸福。
他想起儿时的玩伴奔跑时的脚步声,想起初恋飘逸的长发,想起那位温柔的老师一次次鼓励他时所说的话,许多未曾想起的记忆,恍若隔世。
是一声猫叫打断了方阁的臆想。
一只黑猫站在方阁前面几米的道路中央,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了。
方阁这才想起,他现在所拥有的,是女同事的高跟鞋落在地上的咚咚声响,是妻子不修边幅的齐耳短发,是严苛的上司的一通通责骂。
方阁突然变得怒不可遏了,他抓起路旁堆积的一块大而锋利的石头,突然揪住了那只黑猫,重重地朝它砸去。
人们对夜晚凄厉的猫叫早已习以为常,没有人去深究它为什么嚎叫。起初黑猫奋力地挣扎,方阁的手和身上被抓挠的鲜血淋漓,可不出多长时间,黑猫就失去了反抗的能力,内脏和脑浆横流,摊在了地上。
而方阁此时也变得平静了,他站起身,拖着身体走回家中。他想着早上要趁妻儿还没起床的时候,赶紧去打一针疫苗,再胡乱找个借口把身上的伤的来源糊弄过去。
他此刻想到的不是会不会因此患病,而是能不能隐藏好今晚的疯狂,来继续维护着魔咒般的平静。
方阁早上起来,却发现所有的伤口都离奇般的消失了。
他走出门口,来到了记忆中他杀死那只猫的地方。那里空荡荡的,找不到一丝血迹和黑色的猫毛。
应该是有环卫工人收走了吧。收拾的可真干净。
可那块石头却矗立在道路的中央,静静地注视着方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