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别动,警察。”三个便衣冲进职场,他们指着我们喊,“都别动,在座位上坐好,双手放在桌上。”他们身后陆续有人进来,穿着制服和带着防爆头盔的人一个接一个冲进来,“都别动啊!等待接受调查。”
我心下慌乱,爷爷还在不断的说着,我挂断电话回到座位上。我看到有人把手机从窗口扔下楼下,此时所有人员都已被警察包围,没有一个人反抗,恐惧慢慢侵上我的心头。刘天翔被两位民警带了进来,两个拇指被约束带紧紧扎在一起,被放在我的身边坐下。
我斜眼偷看他,心中急切的想让他告诉我答案。我等待着,等到边上的民警退开,我才敢小声问,“你知道今天警察要来吗?老板不是说能搞定吗?”
“我不知道。”他低下头翕动的着嘴巴说,“早知道今天不让你们来了。”
我曾想过会有这么一天,但刘天翔说不会有事,他相信老板的实力,我相信刘天翔。但现在就像做梦一样,恐惧,除了恐惧还是恐惧,“到底会不会有事?”我说。
“应该不会!”
“老板和王文斌呢?”
“没来,可能知道会出事情,提前跑了。”他说,“记着,警察问你老公司的事,你就说没在那工作过。”
我想到刚刚黄丽丹从我身边跑走,为什么?为什么她知道却不叫上我?
我怀着恐惧和对明天的未知,警方对我拍照,问我身份证号码。和刘天翔不一样的是,我没有被扣上双手。显然,警方早已盯上了总监以上的领导层。我们排着长长的队伍,在警方的看守下被压往楼下的大巴。
刘天翔没有和我们押在一个地方,在派出所里,只有我们自己部门的业务员,我们被收缴所有通讯工具,在铁笼里一个个接受审讯。看着同事们一个个被叫出去,我感到害怕。后悔,我后悔没有听贝亚的话,我想念她,我现在只想她一个人,我不知道明天能否见到她。自责,我曾有多少次这样想过!可这次真的晚了。
“你们在公司叫什么名字?”一位男警官拿着几张A4纸走进来问,我看出了那是新公司的工资单,“你在公司叫什么?”他问刘天翔的老婆,狭窄的房间里,所有人都望着他,眼神里充满恐惧和担忧。
“吴夏天。”沈夏彤说出在公司用的假名字。
“你呢?”他看向我。
“赵佳松。”我说。接着,每个人都说出了自己在公司的假姓名。
审讯一直持续到夜间,白天我们吃过两次便餐。
“马震胜。”审讯室里喊出我的名字。我走进去,坐在铁椅上,大腿被隔板锁上。
“我问你。”眼前的男警官隔着黑色的铁兰开口说,“你在公司跟客户签过合同吗?”
“没有。”我说,内心紧张不安,这已经是我第三次被审讯。在我面前,已经有三个人被押往看守所,其余六人在24小时之内如果没有确凿的证据将会被释放。
“有一位叫刘元卓的客户你认识吗?”
“认识。”我突然想起前几天来公司和我签合同的这位客户,那天他只交付了500元的定金,临走时说会把11,500元的尾款补上,可回家后迟迟不愿合作。前两次的审讯我避重就轻,一直记得刘天翔告诉我的那句话。
“那前面问你为何不讲实话?”民警严肃的看着我。
“这个客户只交付了500元。”我说,“在公司我只有这一个合同,就这一个客户。”
“那为什么合同上会显示12,000元的合作费用?”
“他只交付了500元的定金,后来说不合作了,所以就没有完款。”
“那你早些为什么不说?”民警说,“等着后面的审查吧!”他从外面走进来帮我打开腿上的隔板,“把身上有带金属的物品让和你一起来的人帮忙带走,等下送你去医院体检。”
我知道这意味着将要前往看守所,我把皮带取下交给沈夏彤,告诉她贝亚的电话,让她向贝雅说明情况。她听完后哽咽起来,她没想到我也会被带走。其他五人在天蒙蒙亮的时候被释放了,我看着他们走出派出所,透过门口的玻璃窗,他们五人在交谈着什么,随后就离开了。
黑暗,黑暗笼罩着我,两位民警站在我的两侧,在逼仄的电梯里。电梯在四楼停下,我自觉地走出去,一面黑色铁门栏就在前方5米处,里面的警官把门打开,后面的民警护送我走进去。
黑暗,更加黑暗了,就算是在灯光底下站着,也总感觉周围暗淡许多。警官们在交接工作,我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在旁边的房间里,有几个民警坐在监控屏前,我在外面等着。
又是一道铁门,在之前,我已经忘记经过了多少道铁门。算上时间,已有36个小时没有合眼,但恐惧没有让我感到困意。接着,我听到一个不太真实的声音:“啊~~~!”一个呻吟声,虚弱的呻吟,“救我~,救我~,啊!”这声音像是从黑暗中伸出的一只手,一只祈求生命的手,接着像是一群人,那并非一个人的声音。我环顾四周,楼顶,没有发现能够发出声音的任何东西,视线又落回眼前黑色的锻铁大门。——奇怪的是,这个声音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听到过。——几位民警走了出来,带我来的两人返回了电梯,另一位陌生的警官拿着一柄钥匙,在我面前停下用胸前佩戴的芯片放在感应器上,把铁门打开。
他带领我走进去,在左侧拐角处的一间摆满了鞋子的储藏室停下,“把鞋子脱下。”他说。我脱下皮鞋,放在一堆凌乱的鞋子旁边,我看到有几双熟悉的皮鞋,那是公司同事们的。他让我张开手臂,摸遍我的全身,“好了,走吧。”
我经过第一个房间,看到几个人趴在门上,向我投来好奇的眼光,还有里面的人,他们大多都已经把头发剃了。第二个房间,类似的景象,“又进来一个。”我听到有人说。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同样的房间,一样的大小。这座看守所的年龄就像一位垂垂老朽,走廊上腐蚀脱落的墙皮散落在地上,房顶上挂满了蜘蛛侠。在第六个房间他让我停下来,“来,接人。”他把钥匙插入黑色的铁门,他每转一圈,铁门就发出哐~哐~的刺耳声。门,打开了。
“来了,来了。”一位高个子的年轻人跑了过来,穿上门里边的凉拖鞋。我穿着袜子,踩在冰冷的水磨石地面。“来,进来。”那个人把门拉开,里面的人全部向我投来眼光,似乎是在看着一头猎物,透露着饥渴好奇的神情。又一个,又一个,他们说。两个熟悉的面孔也在看着我,是公司其他部门的同事。民警锁上铁门,转身走开。
“把袜子脱掉。”高个的男人厉声命令我,我照做,脱下袜子。他用一只明亮,一只黯淡且歪向一侧的眼珠盯着我,像是在看两个不同的方向。“把衣服也脱掉,在旁边冲完澡之后再上来。”我照做,把衣服放在里面的地板上,一位满头白发的老人接过我的衣服,递给了我一条从前面传过来的新毛巾,牙刷和牙膏,我谢过他。
黑暗布满了我的眼睛,恐惧填满了我的胸腔。这个房间不足18平米,——后来别人告诉我——,20多个人倚墙靠坐在两侧的木地板上,潮湿的空气夹杂着汗臭味和脚臭味。
“去,到厕所上。”他接着说。我踩着湿滑的水泥地,踏上台阶,旁边是一个水泥洗漱池,边上是一个小的露天厕所,墙壁上方是一个360度的监控探头,从开门的地方到厕所,这一小片空地不足三平米。
“这,怎么洗?”我说。
“那不是有盆吗?”他大声说,“用管子接水,用香皂洗,香皂什么时候洗完什么时候出来。”
我拧开水龙头,水流顺着系在上面的一根皮管流在凹陷的水泥台上,之后汇入便池。我把一个蓝色的脸盆放在水柱下面,水池边沿挂着一个蓝色的塑胶口杯,我拿出里面的一块香皂,一块整新的香皂。
“冲啊!”他在边上监视着我,“用水直接往身上倒。”
我蹲在地上端起冰凉的水,顺着脖子灌了下去。冷,冰冷刺骨,但恐惧更胜一筹。我不断用毛巾打着香皂,抹遍全身,头发,一盆接着一盆冷水顺头浇下去。那个人看了一会儿,走回木板上。之后我又接着浇了十多盆,刚才那位白发老先生向我这边探出头,“好啦,可以啦!”他小声说,“不用洗那么久,不要感冒了。”我站起来看了看刚才那个人,看到他正在坐在地上和别人说话,我把毛巾拧干,擦好身子。
我被安排在这位老先生旁边坐下,依靠在叠好的棉被上,旁边是摞好的储物箱,这个座位是最靠近厕所的位置,也是最冷最潮湿的地方。坐在对面的是两位公司的同事,一个来自安徽、一个湖北,他们也一样,离厕所最近,在这寒冷的冬天里他们同样和我一样只穿着袜子,踩着冰冷的木地板。
“你们部门总监进来了吗?”那位安徽的同事低声问我。
“进来了。”我说,“我们部门总共进来五个人。”
“我们部门除了总监,其他全部进来了,你们还算幸运。听这里的管教说今天抓进来男男女女共100多人,全是我们公司的。”
“你知道王文斌进来了吗?”我说。
“他早跑了,和他老婆一起。”他沮丧的说,“我想不明白他们走的时候为什么不告诉我们我?”
“他们跑不了。”那个湖北的人说,“总监以上职位的已经挂网逃了。老板娘也进来了,我和她一起去的体检。”
“你怎么知道?”我问他,“你确定他们都挂网逃了吗?”
“在派出所时民警告诉我的。”
“跑不了多久。”老先生说,“现在到处都是监控,要不了多久都会抓住的。”
“喂!新来的。”那个歪眼的高个子男人喊我,“前边去。”
“哦!对了。”老先生说,“快去,前面排头找你谈话。”
我起身走过去,两边的人都盯着我,我看到一个体型偏胖,短发,个头不高的男人,全屋只有他的座位最大,可以并排坐三个人,其他人都是挤着坐在一起,中间没有一丝空间。他在最前方的铁栏杆旁坐着,外面是一条走廊,墙壁上挂着一台电视机,里面正在播放着抗日电视剧。我在他面前蹲下。
“坐吧。”他说,“不用蹲着。叫什么名字?”
“马震胜。”我坐下后说。
“哪里人?”
“河南。”
“做古董的?”
“是的。”
“嗯,我知道了,古董诈骗。”他用平和的语气对我说,“听说你们公司几乎全进来了?你在公司做了多久?赚了多少钱?”
“我只有一个客户,交了500元。我想问一下,我这样的情况多久能出去?”
“如果是你说的是实话,一个月内肯定能出去。”他在旁边拿起一个本子,在一栏表格上写下我的名字,“没有其他事情,只是简单做一下了解。在房间不要惹事,安心等待消息,前三天夜里就不让你值班了,熟悉一下环境,把心态放好。晚上睡觉有人会给你安排位置,可能会有些拥挤,不过习惯就好了。”
“好。我想问一个问题,我来的时候看守所的协警说三天后就能释放,是真的吗?”
“哈哈~。”他笑起来,“每个人进来都能听到这样的说词,我进来的时候他们也是这样对我说,可我现在都一年了,至今还没有结案。”
我低下头,被他这番话搅得心神不宁。他似乎看出了我的担忧。“不要多想,一个月就知道结果了。从你进来的那一刻,外面的任何事都和你没有了关系,你什么事都做不了,我们都一样。你结婚了吗?”
“没有。原本打算下个月就要结婚。”
“所以,你还算幸运,没有太多牵挂。我家里有父母、妻子、孩子。他们都指望我赚钱养活,可现在呢!我无能为力,什么都做不了。”他停下来,隔了几秒又说,“去吧。冷静一下,有什么事过来和我说。”
第一天夜里,我感受到了在这间小屋子里的等级之分,按照时间顺序,作业越靠前的资格越老,大家睡的床就是脚下的地板,从南端到北端分为上中下三个铺,上铺睡五人,中铺睡八人,下铺九人,门口二人值班。身下铺的被子,从上铺至下铺,从五层棉被,到四层,再到三层,从干净到污渍斑斑潮湿不堪。我和那位安徽的同事共用一张棉被,九个人头尾相向侧身躺下,只有这样才能容纳9个人,才能睡下,想要平躺或弯腿已经变成了一件奢侈的事。
第二天上午,一位年轻的民警在门口喊我的名字,“马震胜。”
“到。”我从座位上快速朝门口走去,穿好拖鞋。
“来,双手伸出来。”他说。我从两根铁柱中间伸出双手,被铐上手铐。
按照昨天来时的路线,在监控室边走廊的一间办公室,我的另一只手被扣在墙壁上的铁环,他让我坐在一张木凳上,一张小木凳,和我上小学时坐的凳子一模一样。
“昨天睡得怎么样?”他问。
“还可以。”我说,实际上我并非说谎,因为我实在太困了。我望着他脸上的雀斑。
“来,把手背亮出来。”他用水笔在我手上写出2172个数字,“记住,这以后就是你的番号。”
“好。”我点点头。
“一进宫吗?”他说。
“什么?”
“第一次进来吗?”
“是的。”
“好的。今天对你做一个初步的谈心,简单跟你说一下,现在你需要做的就是服从这里的纪律,配合好公安部门的调查。平时在监室不要和其他人员发生矛盾,耐心等待结果,有什么事可以按铃汇报,监房里有报警装置。你要知道,你来这里是吃官司的,这里不比外面,做什么事都需要按照规定来。”
“好的。”吃官司,这是我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词。
“从今往后,我就是你的协管管教,我姓谢。主管管教姓化,今天休息没来上班,这些都需要牢记。”他接着从桌上拿起一张A4纸交给我,“这个是《看守所监规》两日之后你要背会,到时我会抽查。”我点点头。“对了,我看电脑上显示你是回族?”
“是的。”
“这里有回族餐,到时我会给食堂说明情况。你放心,你的基本诉求和一些享有的权益都会得到保障。”
晚饭过后我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房间里有人看电视,有人下象棋,还有人在军棋正面贴上纸片,上面写着数字,佯装下军棋的样子,实则是在打牌,边上有人为他们放风,以躲避管教的监管。有些人在聊天时偶尔会发出很大的笑声,感觉完全不像是在坐牢。我知道目前为止我并不算是真正的犯人,要等到宣判的那天,但现在已然和犯人没有多大区别。
我想起“犯人”这个词在我心中的印象,那是一个十恶不赦的词,一个人人厌恶的字眼,人们蔑视的一类人,敬而远之的人。我想起贝亚,想到她阻止我来上海,想到离家那天和她相拥而泣,我后悔,我对不起她。
我想,想到自己为何如此这般,为什么要来挣这个钱!我后悔。
一个冰冷邪恶的声音又在耳机回响:“你以为你能如愿!哈哈哈~,通过这种方式!你以为这样就能成功!不择手段!对啊!用这种方式来证明,向他们证明!给他们减轻负担!向他们证明自己可以!承担儿子的责任!做好哥哥的榜样!这下好了,终于解脱了!”我突然发现自己和父亲没什么两样!脑袋里面只有赚钱!觉得这样就会如愿!我恨他!这就是报应!多年前种下的苦果!种下的邪恶之果!
我想起妹妹,她拉着妈妈的手,牙牙学语的向我走来,迈着不稳的步子。“哇!妹妹认识你马晨胜。”李校长惊讶的说,“到底是亲兄妹。” 妹妹用那明亮的眼睛看着我,她在等我拥抱她,她在我身前停下,松开妈妈的手扶着我的大腿,她还不会说话,只会微笑,就那样望着我微笑,她在等待,可能在等我亲一亲她。
我在生着气,生妈妈的气,是她没有带我喜欢的零食。我后悔,后悔的太多太多,所有后悔的事情都在我脑海翻炸开来。我恨,恨我自己,为什么总是在后知后觉以后才明白。我后悔为什么我没有抱一抱妹妹,然后亲亲她的小脸,圆润润的小脸。
我后悔妈妈那天给奶奶打电话,让我回去劝爸爸,可我却只是为了贪玩。
我后悔,想起弟弟小时候,那是他3岁,也许4岁!我9岁,他为了引起我的注意,为了得到哥哥的在乎,在我面前跑来跑去,而我却厌烦的把他推开,把他踢哭。
我把头埋下,埋在膝盖中间,回忆往昔。我以为我一直在朝着既定的方向奔走,却不知自己像一只迷途的羔羊一样背道而驰,却不知自己是在饮鸩止渴。
老先生叫罗祖荣,因非法吸收公众存款被判三年,他和我并排坐着,小肚隆起,脸庞松弛并布满零零散散的老年斑,他实际年龄只有60岁,但却比74岁的爷爷看上去还要老,并且患有糖尿病。
“如果你不确定你的案子,可以让家人为你请个律师。”他说,“可以让律师帮你了解案情,为你辩护。”
“律师费贵吗?”我说。
“这个没有标准,2万、5万都有。甚是几十万。”
我沉默。
“而且,现在是冬天,你需要衣服,只穿这个衬衣和西服根本不行。还有这里的伙食,虽然每天的米饭和菜管饱,但你在这里需要营养,你这么年轻。所以,你可以让家人每月给你送700元钱开一些食品大帐。”
我点点头,保持沉默。
第四天晚上,我开始值班。我从坐在身下的书箱里拿出了一本《平凡的世界》,这是一部很熟悉的书,但我只是听过书名和作者路遥的名字,从来没有看过。我记得小时候在学校买的那些书,同样没有看过。
今天晚上我是第一班岗,每一班岗三个小时。这几天我又了解到一些事,上铺5个人是关系户,他们从来不用值班,而且每天都可以被管教开出去抽烟,这里的人称他们为“红外线”。
当房间的人熟睡的时候,我打开这本书,纸张沙沙作响,多么清晰的声音,在这夜深人静的地方。
在书中,我看到一个人,他穿着一双旧黄胶鞋,衣服缀着补丁,袜子后跟两个大洞藏在鞋子里。这是多么熟悉的场景,小时候在家乡我见到过这样的场景,这样的人,这让我怀念小时候,怀念家乡。
孙少平,我看到了这个名字。书中的故事有种让人亲切的感觉,我被这本书深深的吸引了。
第二个人,王满银,孙少平的姐夫。当这个人出现在我眼前时,我恨透了这个不负责的男人,因为我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我好像他,恨他,恨自己。
又隔了几天,我看了第二部书《活着》。那天是周末,我用了一天的时间把书看完,里面的画面让我想起儿时看过的那部电影,是的,改编自这本书。在读完最后一页的那一刻,我流下泪水,为里面悲惨的故事感到伤心。
老先生托人帮我给家里带信。律师是在我进来半个月后来的,一位年轻的男律师,穿着一件风衣,手里提着一个皮包。
“这是你父亲给你写的信。”我们隔栏相视,“我给你读一下。”
震胜:
事情太突然了,家里人都很着急。你去上海工作时不是说公司是正规的吗?怎么会这样?外面的人都很为你担心,还有你的爷爷、奶奶,但这件事我还没有告诉你大伯。你把你的事情如实向律师说清楚,好让我们知道你在公司的情况,还有在里面的情况。
另外,你在外面有欠别人的钱吗?房贷暂时你不用担心,我会帮你还。
贝亚很担心你,为你买了保暖内衣、内裤和袜子。还有几件家里的旧衣服也一并帮你带来了。
父亲:马光耀
“我爸呢?”
“今天刚到上海,在看守所外面。”他收好信纸,放进包里,“你有什么要说的吗?案子上的事。”
“我只在一个公司工作,只合作过一位客户,交了500元的费用。”我说。想起那位老先生告诉我的话,律师是帮你办案的,你要把案情全部告诉他。但房间的排头却告诉我,有很多犯人对律师的服务不够满意,因此和他们争吵起来,律师为了报复把口供提供给警方,最后因为口供判了刑。
“只有这些吗?”他用笔在纸上写着。我沉默,不确定是否要告诉他。律师停下手中的笔,“第一次都这样,我明白你心里可能有顾虑。你结婚了吗?”
“还没有,原本年前就要结婚的。”
“给你送衣服的是你未婚妻吗?”
“是的。”
“婚礼恐怕要推迟了!”他说,“那你需要委托律师吗?”
“我不知道!”我犹豫着,“律师费多少钱?”
“这是事务所的事,我不清楚。”
“那你让我爸决定。我拿不定主意!”
“好的。”他说着从包里拿出一份文件,“在这上面签字就可以了。”
晚饭前,一位管教把衣服从前面的栏杆外送了进来。爸爸为我充了800元的大账。
又过了几天,那位湖北的同事提审回到监房,他脸色发白,蹲在最外侧的地板上。
“呦!”一个跛脚的胖子从前面走来,“承办来了吧!我看你们几个垂头丧气的,怕什么!”他在一边停下来,右手撑在墙面上,“三年五年算个屌,十年八年刚刚好,判个无期来养老,哈哈哈~。”他自以为乐的笑着,为自己的幽默洋洋自得。我们没有抬头看他,笑声不断从头顶传来,我盯着前几天在地板上发现的两行字,‘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
“听说马震胜本来就要结婚了是吗?”他接着说,“有啥大不了的!这女人啊!一年,人等身子等;二年,人等身子不等;三年,人不等身子也不等。”说完他再次放声狂笑。然后蹲下来收了收笑声说,“做你们这一行不划算,诈骗10万就判三年以上。你看人家做非吸的,业务员赚个一百来万顶多也就两年。现在这年头,诈骗不能干了!”他拍拍我的肩膀,“好好想想到时怎么给承办说吧!”他起身走进厕所。
提审过后的周末,我的律师来了。这位律师年龄比上一位年龄要大一些,戴着一副眼镜,没有镜框的那种圆形镜片,他眼睛很小,头顶没有几根头发,可以看到灯光折射的影子,只有两侧和后脑有一些短发。 “我姓夏,你父亲让我来,说你有话要说。”他说话轻声细语,像是得了肺病的患者。我这次没有隐瞒,向他说明了情况,我每说一句,他就记录一句,潦草的字体写了一整张纸,最后让我签上名字。
“那如果下次承办再来,我要怎么说?我要承认吗?”
“你有在那个公司上过班吗?”他反问我,“记住,你只在一个公司上过班只有一个客户,只有那一笔500元的交易。”
他的话再明确不过,让我隐瞒到底。当我问及一个月之后能否取保候审的时候,他眼都不眨的说:“能出去。”接着我又问了律师费,他说是事务所收的钱,他不清楚。我在内心祈祷,希望不要太贵。
我得知到爸爸还在等着,一直在外面等着。律师只说贝亚很担心我,但没有给我带话。
第37天晚上,我终究还是被逮捕了。这就意味着承办掌握了证据,等待着我的是接受审判。 逮捕过后,我把头发剃了。用开来的大账向排头换来了一套旧的棉睡衣,一双新的棉拖鞋。终于,在这阴冷潮湿的地方,我再也不用挨冻了。
时间一天天流逝,直到腊月二十六那天,这本是我和贝亚结婚的日子。如果此刻在外面,我现在会在做什么?和贝亚站在婚礼现场,互相拥抱亲吻?按照风俗,朋友们会来闹洞房,出一些鬼点子来刁难我们。不过,婚礼现场会选定在哪里?是按照贝亚的意思在酒店?那样爷爷应该会不开心。那就在村里的路上?可这样会让贝亚感到失望。
想到这些,我心烦意乱,最后我还是逃离了,我把所有的问题全部抛给他们,让他们帮我解决,让他们受尽邻里的白眼,让家人蒙上羞耻,让他们再也无法抬起头颅。
过年后的某一天,我收到了贝亚的来信。
马震胜:
最近一切都还好吗?一个多月过去了,事情发生的太突然。我思来想去,本来写了很多话,但我怕你嫌我啰嗦。所以,简单的和你说说吧!
每个人的一生都不会那样顺利,任何事情都是先从苦再到甜的。所以,你不要伤心,我相信你以后会幸福的,你要坚强,度过这次难关,相信我们都会幸福。
如果你收到信,请你回一封信给我。
李贝亚 信是二个月后到的,信封已经被拆开,信也被管教仔细的检查过,没有违反规定的言论。贝亚的字迹写的很大,短短的话语占满了一整张信纸。我既高兴又失落,高兴能收到贝亚的来信,失落于她的字写得太少,我倒希望她能多说一些,就连对我的称呼也很正式,不是我印象中的那样。
到了第二天,我给写了封信。
亲爱的未婚妻:
收到你的信号我很高兴,你给我买的保暖内衣和内裤袜子我都收到了。二个多月了,我在这里一切都好。只是没有想到事情会是这个样子,说实话我现在很后悔,后悔当初没听你的话,我现在的想法就是能早一些回到你身边,哪儿都不去,永远陪着你,再也不去争那些臭钱。可我不知道要在这里待多久才能出去?
在这里,我看了路遥写的《平凡的世界》,里面有个人物让我看到了自己,我恨那个不负责任的人,恨我自己。这让我懂得了珍惜,如果不是这次进来,可能我永远都不会明白这样的道理。saiweng失马,yan知非福。只是这次苦了你,我很cankui。后来,我又看了《活着》,庆幸自己还不至于那样子,这又给了我很大的希望。
我们的父母在外怎样?他们都还好吗?他们又是怎样看待我这件事的?发生这样的事,我感到很对不起他们。
如果……,如果这次时间很久,你不等我,我也不会怪你!期待你的回信。 震胜 在信中,有几个字我不会写,只好用拼音代替,事到如今我连一些常用的字都不会写,我深感汗颜。这次,我又为多年前的不努力而买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