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漫步乡间,看到马路边一片片秧田,凝望着眼前等待播种的景象,不由让我想起过往干农活的时光。
每年秋收过后,田里就不种小麦了,立冬之前要把田翻好,冬季让田冻结,待开春融化变酥,等待来年春夏时节做秧田。秧田都是小块的边角田,拖拉机无法下去耕作,这要靠人工用铁鎝翻泥土。那时我还在集体所有制的厂里工作,休息天带着软锋铁鎝(翻地农具,四个头是宽平的那种)来到秧田里,双手举起铁鎝,不停地坌。坌地是全身运动,体力消耗大,我身体精瘦,一坌田就是“廿四根肋骨根根出”。手指肚、手掌与铁鎝柄用力摩擦,一开始发红,很快起水泡破皮,擦点紫药水,再裹上纱布,忍着痛接着坌,后来手上就长出了不少老茧。几天下来,望着一大片坌好的秧田,我的心里充满劳动的成就感!
经过冬季的冰花,坌好的秧田泥土变得更加酥松柔软。到了春分节气,家家户户把留存的稻种,拿到砖场上去晒。晒好的稻种放在水缸里浸泡,用多菌灵粉拌和。浸泡一夜后取出稻种装入蛇皮袋,地上铺好稻草,然后把蛇皮袋放在上面。要时刻关注袋中的稻种,几个小时翻一次身,保持适当温度,不能过热,也不能过冷,热了要烧坏稻种,出不了芽,冷了也出不了芽。几天下来,当稻种长出一点根须,吐出像米粒大小的白芽,就可以着手做秧板播种了。
谷雨后,布谷鸟发出一串串清亮带节奏的鸣叫声,秧田里已灌上水,农民用软锋铁鎝把泥土削细,再起沟,做大约一米宽的秧板。几天后秧板干了,先把沟里的烂泥用勺子掏在秧板上,然后两人合作,一人一边用木板把烂泥推平,再均匀播上稻种,用铁铲把稻种压在烂泥中,等待秧苗长出来。
那时节,麻雀经常到秧田觅食,农民为防止它们偷吃,就在秧田里竖几个头戴笠帽、身着蓑衣面目可憎的稻草人,用来吓唬。这一招一开始还管用,后来麻雀放开胆子,直接飞到秧板上,吃得不亦乐乎。无奈,为保护稻种不受侵害,老人手持铜锣,蹲守在秧田边,只要麻雀一来,就使劲敲锣,那些老油条们便惊恐飞离。
稻种从泥里冒出细绿的秧苗儿,农民在秧板上撒一层稻草灰,施上磷肥、钾肥,阳光雨露一滋润,那一片嫩绿的秧苗儿眼看着一天天茁壮成长,寄托着农民对丰收的无限期待。
常言道:“黄梅三莳”。农村最紧要的农活是插秧(江南地区称“莳秧”)。芒种一到,就到了莳秧的季节,这是一门技术活,农民既忙着收麦子,也忙着种稻。
渠水引到翻过的水田,老汉头戴凉帽,左手牵牛绳,右手握鞭子,脚踏耙车,像威武雄壮的将军,气闲神定,不停地鞭策耕牛耙田。耕牛拉着耙车飞快前进,从水田外圈向内圈兜圈,一袋烟工夫,水田平整如镜,夏风吹过,掠起涟漪。
农民开始用尼龙绳拉秧绳,从水田这头到那头,一头的绳头系在细竹竿上,插在地上,另一头通常有一块木板或者粗竹竿,绕着一坨尼龙绳,也用细竹竿插在地上。拉秧绳很有讲究,两人分别把住水田的两头,对视角,不能拉斜了。绳子不能太松,也不能太紧,通常掩在水里。
秧绳是多人同时莳秧的分界线,也是秧苗莳得齐整的准绳。水稻的种植着眼秧苗间的行间距,这关系到分蘖、光照、产量。用秧绳拉出的一块秧田,通常并列植六棵秧苗,一区秧田,以六棵秧苗为计,分隔而成一体,秧苗长大后看不出莳秧时的区隔来。
秧田里一边有人拉秧绳,一边有人挑秧、抛秧。女人把秧苗从秧板里拔出来,用稻柴扎成秧把,男人把秧把装进土垯挑过来,在田埂上把一把把的秧苗抛进秧田里。抛秧看似随意,其实大有讲究。有经验的人抛秧,是根据一把秧大概能插的空间范围来抛,这样莳秧时,手边的秧把总是触手可及,不必起来到远处去拎秧把,省力省时。
秧绳拉好,秧苗抛好,剩下的就是莳秧了。挽起裤腿,光脚下田。左手拿起秧把,右手把捆扎的稻草解掉,然后松开左手的拇指,右手从中分出三根左右的秧苗,右手的拇指食指两根手指夹住,弯腰把秧苗插在水田里,一般一排插六棵。秧苗插入泥土时,秧根务必要直,入泥不能太深也不能太浅,太深了秧苗埋在容易水底下,烂根长不出来,太浅了容易漂浮出来。“烟筒头秧”就是指莳秧插得太浅,就像烟筒头里的烟丝,风一吹就飘散了,秧苗不容易成活。
莳秧特别辛苦,对腰功指功都是严峻考验。莳秧时,弯腰弓背,两脚深深踏在泥水里,眼睛盯着眼前,一手分秧一手插,就像鸡啄米一样。一排插好,脚往后拖,接着第二排、第三排……讲究横平竖直。大田里莳秧,都是壮劳力的男女做,一般男人干体力活占优势,但比起莳秧来,女人的速度通常比男人更快,质量更高。过去莳秧时,男男女女常常暗地里较劲,看谁插得快,插得好,不肯认输。所谓插得好,一是秧苗入泥深度适中,这从露在水面上的秧苗大致可以判断,二是是否齐整,像划了线一样。一般歪七扭八的,秧也插得不好。
我是在读高中时跟大姐下田学的莳秧。最初,大姐手把手教完之后,我在拉秧绳之外的秧田角落练手。大姐在身边划出一路来,留下一棵秧苗的空间,我就跟着插秧。慢慢学会后,从田角到一棵秧苗,到三棵秧苗,到单独插一排六棵,我莳秧的速度和技巧都得到了提高。
然而,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相当难熬,莳秧时腰酸腿疼最常见。我常常直起腰来歇息,自己捶捶腰,缓解一下插秧带来的疲惫。偶尔田里还有蚂蝗,不注意的时候会叮在腿上吸血,令人厌恶又难受。有时手指还会戳着秧田里的小砖块,或脚被玻璃碎片划破,这都在所难免。发生意外受伤,晚上睡觉前就涂点紫药水,缠上纱布,算是治疗。
晴天,在太阳下莳秧,秧田里的水热得烫脚,后背更是被晒得火辣辣的。若是雨天,雨淅淅沥沥,穿雨披莳秧,一身的闷热非常难耐。每次当我露出一脸苦相,大姐冲我一笑,以鼓励我!
农忙莳秧,常常一早起来抢工,早饭就是冷粥加萝卜干,下田时拎一汤碗冷粥,放在篮里,搁在田埂上。干完早活,冷粥就着萝卜干吃,这是莳秧时最常见的生活。
上世纪八十年代,我成家后,父母就把责任田交托给我们夫妻俩。我和爱人不负所托,在艰辛的劳动中无怨无悔,从做秧田、育种、播种,到莳秧、除草、耘耥、漂稗,再到秋收、脱粒、晒谷、交公粮,完全靠我们俩完成。
十年前,我所在的村为了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村舍统一拆迁,这才算真正结束了农耕生活。虽然播种莳秧的岁月已远去,但往日的田园劳作景象难以忘却,时时激励我砥砺前行,对未来生活充满乐观与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