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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一趟黎里古镇,在博物馆看到了许多老纺车,那车架、叶轮及锭子上烙下了岁月的印痕,似曾相识。我家也有两辆纺车,一辆脚踏的是母亲用的,另一辆手摇的是父亲亲手为大姐制作的,它们静静支在老屋的一隅,像两个慈祥的老人娓娓诉说那些纺线的老故事。
母亲原是吴县棉织厂的纺织女工,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下放到农村,后来嫁给了我父亲。她是村里屈指可数的纺线能手,无论是棉花丝绵石棉,还是麻丝棕丝,各种材质的线从她拇指与食指间绵绵不断捺出来,看上去特别匀称、细腻、光洁。
我家老屋的后门口长了许多野麻树,一到夏天,密密麻麻,郁郁葱葱,风过处沙沙作响,特别阴凉。
野麻树
儿时的我喜欢在后门口玩耍,看黄鹂在树间谈情说爱,叫声婉转动听。蝴蝶翩翩起舞,体色斑斓,舞姿曼妙。螳螂腰细肚大,仰起三角形小头,目光敏锐,利爪赛过两把钩镰,随时准备扑向目标。此起彼伏的虫鸣,财积、纺织娘、叫哥哥等藏在草木丛中,像民乐合奏。我出神地凝视它们的一举一动,仿佛置身于奇妙的童话世界。
这时,母亲手持镰刀从后门出来,麻利地把麻树从根部砍下,惊起一群鸟雀。半晌工夫就砍下一堆,用稻绳扎成一捆捆,拖到屋前的步檐处,去掉叶子,剥下树皮,用钉板状的工具把树皮撕成一缕缕丝,叫“扎麻丝”,麻丝挂在竹竿上晒干后纺成麻线。母亲端坐纺车前,有节奏地脚踏翘板,手持麻丝,从飞旋的锭子上像变戏法一样拉出一根根长长的麻线,在嗡嗡转响的叶轮声中,锭穗越盘越多,形似一个巨大的橄榄。
母亲纺线时,父亲也一刻不停地干活。他虽有听力障碍,但脑子聪明活络,叠柴垆,扎米窠饭窠,搓麻绳草绳,编竹篮草鞋,织渔网罱河泥网,手工活样样厉害,总见他笑嘻嘻独自沉浸在一个人的世界里。就说搓麻绳,父亲先把几股麻线的一头抻齐了挽个结,坐在屁股底下,双手不停地搓,不时吐点口水在手心里,一直用力搓,眼看着一条漂亮的麻绳在他手中变出来。麻绳结实耐用,可以做土垯(装烂泥、猪污粪等的竹制农具)的承重绳,也可以捆水稻用来挑稻。
起先,纺麻线是生产队的副业,通常按人头分配麻丝,每人分个三五斤,女同志田间收工回家,吃过夜饭就聚在一起纺线,纺好的麻线都交到队里按斤两记工分,队里把麻线集中交到苏州麻制品厂赚点人工费。后来是纺石棉,母亲的娘家南窑大队旁有一家县属石棉制品厂,厂里外发纺石棉,队里没有牵头人去接洽,媳妇姑娘们三三两两自发去领石棉,母亲也身背麻袋,来回走个把钟头路,把石棉背回家纺线。再后来,县棉织厂外发纺绿毛棉,这种棉线是用来织地毯的,乡邻都去领回来纺,母亲犹豫半天最后也去那家曾工作过的老厂领了绿毛。熟人见面打招呼,母亲也不愿多说,暗想自己过去也是令人羡慕的纺织工人,月月工资有保障,吃穿不愁。下放后成了农民,一家老小过日子,年终分红年年透支,过个年还要向队里借铜钿。几个小囡长得快,衣裳裤子老大穿剩了老二穿,老二穿剩了老三再穿,所谓缝一年、补一年、缝缝补补又一年。想到这些,母亲心里五味杂陈。从棉纺厂拿回的绿毛,纺一斤只有五分钱,母亲和大姐为贴补家用,常常白天干完农活,晚上挑灯纺线。
难忘集体纺线的欢快场景。妇女们集中在妇女队长阿庆嫂家(队长长相身材像《沙家浜》里的阿庆嫂,得此雅号),她家有两开间的客堂,专门腾出来给大家纺线。村里的妇女、姑娘们收工后吃好晩饭都去那里纺线。壁龛上的煤油灯照亮堂屋,灯光是温暖的微黄,把纺车和女人们的影子斜斜投射到地上。纺线是门技术活,叶轮带动锭子旋转,拉线拉快了容易断线,拉慢了容易绕结,不快不慢才能拉出匀称精致的线来,初学纺线掌握不好分寸,往往手忙脚乱。纺线的女人个个心灵手巧,你追我赶,别苗头看谁纺得既多又好。纺车嗡嗡转,像一支奏鸣曲回响在屋里。她们右手摇转叶轮,左手从锭子上拉出线来,拉到足够的长度,就顺势绕在锭子上,摇拉绕三个重复的动作极富节奏感,像优雅的纺线舞蹈,舞姿婀娜。媳妇姑娘们长得标致,在煤油灯的照耀下更显姿态窈窕,楚楚动人。她们一边纺线,一边聊天,有的饶有兴致唱起锡剧《双推磨》,曲调悠长婉转,宛如庙前浜潺潺流动的河水。她们沉浸在纺线的快乐中,似乎忘却了辛劳。
夏夜砖场纺线,场面美妙得令人陶醉。圆大的月亮高挂在墨蓝的夜空,月光皎洁如银,照在庙前浜沉静的河面,水中倒映小桥人家。河岸擎起一棵高大挺拔的白果树,树干粗得两三个成人才能抱拢,树冠像一个巨大的伞盖,一半罩着河浜,一半覆着土场,鸟雀昆虫爱在树上做巢,繁衍生息。银色的月光泻在屋前宽敞的砖场上,女人们聚在一道,摆开纺车,借着月光纺线,一会儿汗水就湿透了衣裳。懂事的孩子立在母亲、姐姐身后,使劲用蒲扇扇凉,噼噼啪啪驱赶恼人的蚊虫,“阿囡真个乖格!”女人用温柔的语气表扬,小孩愈加扇得起劲,女人愈加纺得欢欣,纺出了劳动者的热情,纺出了江南水乡人婉约深长的情韵。
大姐也在砖场月光纺线族的行列,那时她是十五六岁的小姐姐,梳着两条墨黑油亮的长辫,皮色白里透红,总是笑眯眯的,长得讨人欢喜。性格开朗的王婶忍不住在一旁开腔:“小娘鱼实梗标致,好找对象哉!”“还早嘞。”大姐显得有些不好意思。“倷实梗有亲头,我搭伍笃娘讲讲,快点嫁出去!”王婶的语气,听得出是想做媒。乡下人找对象的风俗,必须要媒人牵线搭桥,大姐不知道大婶想帮她介绍谁,低着头不吱声,只顾嗡嗡纺线。妇女队长的儿子,浓眉大眼,一表人才,人聪明能干,初中毕业后当了生产队会计,大姐心里一直有他。后来王婶特地来我家做媒,果真把妇女队长阿庆嫂的儿子介绍给了大姐,有情人终成眷属,圆满了一桩美好姻缘。我的姻缘也是大姐托王婶帮忙做月老圆成的,红线一头系的是我,另一头牵的是邻村一个叫小白妹的姑娘,后来喜结连理,成为一家人。细想起来,老屋静卧的老纺车又何尝不是月老呢,你看锭穗缠绕的绵绵不断的长线,捺出了对美好生活的期待,牵出了纯真的爱情,织就了既平凡又动人的幸福。
许多年过去了,关于纺车的往事依然撩拨心弦,嗡嗡响旋,奏出一支美妙的乐曲,如诗如画,意味深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