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在30多年前我就认识他。他当时是乡机关的团支部书记。南方人的他,个子魁梧,相貌清俊,性格活泼。我当时是在山区的乡中学当教师,他在乡税务所当会计,还是乡机关团支部书记。因此,他经常带机关青年团员来我所在的中学与老师搞体育比赛活动,如打蓝球、排球,还有乒乓球。他那时还是一个未婚青年,对球类运动很喜欢,一学就会,尤其是打乒乓球他很拿手,我们学校的女体育老师也不是他的对手。我站在旁边观看他俩激烈脔战下来,最后总是他获胜,发出得意的呵呵笑声,这时,我的女老师同事,脸上只有苦笑的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觉得他很有个性,自此,对他有很好的印象。
过了两年,我从山区乡中学调到离我老家较近的镇中学。一天,我到附近的华侨农场所在的墟去看人溜旱冰,却发现他的身影在溜冰的人群中忽隐忽现。我开始还以为是认错了人,收场时,他出现在我的眼前,我惊喜地问他:
“你也调下来了吗?”
“是的,刚调下来。”
“你就是那样的德性,有体育活动的地方就有你。”
“呵呵,也没什么,就因为我是好动的。”
“也好,以后我们可以经常见面了。”
“是的,这很不错。”
后来,我们经常电话联系,他上班的地方就在国营华侨农场所在墟的国家税务所,我在邻近的一个镇中学,我下课后经常回老家住宿,离他工作的墟不远,平时我买菜也都经常到他上班的墟市上,所以我们经常见面。他当时是单身,星期天会打电话叫我到墟上喝一杯。以前我不会喝酒,在他调教下,我越喝越多,越喝越会喝。有一天的中午,是星期天,他打电话叫我出来墟上一个食店,见他已经坐在店里等候我,桌子上放置两瓶酒,是高浓度的《金十福》白酒,只等我来到就开喝了。
只见他指着桌子上的两瓶酒说:
“这两瓶酒,您一瓶,我一瓶,井水不犯河水,自斟自饮,一定要喝到见瓶底。”
我听他这么说,委实被吓了,但我是一个不随便服输的人,说:
“好的,一定奉陪!”
于是,我们俩喝了一杯又一杯,各自都喝见瓶底后才回家去。他开摩托车,我也开摩托车,但他离家近,我离家远,我真的不合算。幸亏那时还没抓酒驾,否则,我俩会双双进看守所了。
他不仅会打球会喝酒,业务水平也是一流的。虽然他才是高中毕业,据说还是接他父亲的班才进税务所工作,但文化素质蛮好,多才多艺,会唱通俗歌曲,尤其是唱海南的琼剧最拿手,有板有眼,字正腔圆,还会表演动作,人们称他为“民间正生”。他报名参加职位竞选,写完了演讲稿给我看,写得很有水平。我蛋里挑骨头,只能挑出一句话,觉得不太合适。原话是说“工作上存在的问题是职工素质太低,难以开展更加有效的工作”,我看了觉得应该改为“职工的素养有待进一步提高,争取工作上更加主动有实效”。
这次竞岗演讲,他获了全市国税系统第一名,顺理成章当上兴隆国家税务分局局长。兴隆农场是著名的华侨农场所在地,八十年代至九十年代是国内外旅游团队的定点旅游目的地,这里有20多个国家的华裔,主要是东南亚的,以印尼风味和美食咖啡出名,还有中国科学院下属的热带作物研究所植物园闻名遐迩,常年游客络绎不绝。兴隆拥有上百多间温泉宾馆,是万宁市财政收入的半壁江山,不论是国家税务分局还是地方税务所都是很瞩目的单位,在这里工作的税务人员奖金高,待遇好。
正因为如此,我的这个平常人朋友,当上一届的分局局长后,有人看了眼红,勾结市管领导把他挤走,调到下面一个偏僻民族乡当所长,他天天要骑着旧摩托车去上班,来回走二十多公里的路。他爱人原在局里当临时工,这样一折腾后也失去了工作,两个孩子要上学校,又没人接送,他爱人差一点急疯了,我请了一位民间医生为他爱人诊断吃药,才回到正常人理性上来。
自此以后,他对我越来越信任,有机会就跟我聚在一起,酒也不少喝。
后来,他调到市里的总局集中办公,他是第五分局局长,但我时不时还会上县城跟他喝酒。有一次,我打电话说要跟一位村委会副主任上去跟他喝酒,副主任还带了一位相好的女友,他回话说:“来吧,欢迎!” 我如约而去,副主任也真带了他的美女好友。我们搭公交车到了市车站,他开一部二手小汽车已经等待多时,见了我们招呼上车。他说去东山岭旁边的农家乐吃地道的农家鸭肉,味美价廉。我们上了他的车行不到半里路却停了下来,我以为已经到了目的地,谁知道他是要下车买酒。一会见他拎了两瓶酒上车,一瓶是白色高浓度酒,一瓶是红酒。他知道我是不喝红酒,那瓶红酒是专给村副主任的女友准备的。
后来,听说局里为了方便管理,他的办公地点又移到管辖区去了,又听说他双脚走路困难,连上下车都不方便。不久他便提前退休在家养病。但他只“养病”不治病,一位朋友约他一起去海南省医院验血,朋友排队到了验血窗口,转过头来却不见他的影子,打电话一问,他说人太多不想排队,已经到了高铁车站搭车回去了。后来是家人逼着他去验血,医生说,他的血没有血浆,全是水份,验血没有结果。
我记得是半年前,他跟我借钱,我问他要借多少,他说三万,也不说要用做什么,我当时手头也没那么多钱,说几千块钱可有。他回话说,那他跟别人借。现在想起来是要治病用的,我又想是不是他提醒我跟别人借给他,当时他可能急用。
今年过了元宵节,他自感身体状况越来越差,自己开车到市医院检查,被初诊为癌症晚期,到省医院复诊,结果更惨,连到化疗手术也不能施行了,他的精神状态很衰竭,只低着头不说话。无奈,又送到广州中山医学院,但因冠状病毒疫情情况不能入院,请来一位专家看了一下说:“来不及了,回家去吧!” 就这样,医院的专家封断了他的活路,他只好在人世与黄泉之间的奈何桥上徘徊了。
我听说他病重入院,本想到医院看望他,但他在微信上说,现在疫情紧张,不做核酸检测不能进医院,他也还不确定要被安排到哪个科室的病房,最好不要去看他。我想也罢,便给他转去一小笔钱,他不肯收,说我也并不宽裕,我说医院里花钱多,治病要紧。他后来收下了,还说:“就先当作借用吧!” 我听了,想起半年前他曾经开口跟我借过钱,可我没钱借给他,很是愧疚!
后来的事情更不堪设想。他被拒治疗回到家的第二天便给我发过来一条微信:“大哥,我终于回家了,下午可来见。” 我去了,跟我的爱人去探视他。只见他卧在床上,听说我来了,他招呼我坐在旁边另一张床上,说话声音低微,人也瘦了半圈。我问他要吃一点什么吗?他摆摆手,好像是说不想吃。我又问他的爱人,他爱人说只能吃一点肉粥。我临回时叮嘱阿婶(他的爱人)说,一定要让他吃一点东西,现在是靠他身体本身能力与病毒抗争,不吃东西就没办法了。
谁会想到,自我去探视后的第二天,他一点东西也不吃了,连水也不喝。两天后我听说,赶快买了两罐奶粉送过去,看见他侧卧床上,听说我又来看他,勉强转过身来无力地抬手示意我坐下。才两天不见,他脸色变得腊黄,嘴唇干燥,号他的脉很微弱。我冲了半杯牛奶,用吸管让他喝,他躺着侧身喝了一口,但没有吞下,也许是侧卧着喝呛到气管,一声咳嗽全又喷了出来。再让喝,他摆摆手,似乎不想喝或很难咽下一一因为他患的是喉癌。我为他扣上衣襟末端一个松开的扣子,悄悄对他爱人说:“四、五天后是清明节,他能熬过就熬过,熬不过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而“听由天命”也正是他在医院里发给我的微信说过的话。
后来几天,我爱人跟他爱人打过两次电话,问他是不是吃过一点东西,第一次说还是不吃东西,第二次说,他嘴唇发干,大儿子用棉花团沾水擦拭,还是不吃东西。我当时正在吃饭,听了泪流涕零,吃不下饭,我爱人见状也流泪噎咽。过了清明节两天,就传来坏消息,是别人转告给我的,说他已经辞世了!他临终一句话也没有留下,只把用过的手机留给二儿子。
我闻讯两次前去吊唁,第一次是闻讯的当天,真的不敢相信这样突变的惨酷现实,我爱人在他的灵柩前嚎啕大哭,我忍气吞声,但也泪流满面。我还边流泪边责骂他的爱人和他的哥哥,怪他们不在第一时间告诉我,让我来看一看他的最后一面。我第二次吊唁是在他出柩的前一天晚上,一切都无法挽回了,我心如止水,一句话也不说。第二天早上出葬,我再也忍不住,泪水滂沱而下,但一点也不敢相信这样的现实:明明是一个生龙活虎的人,现在阴阳两别,离他相亲相识的人渐行渐远,从此音容两断。
呜呼,永远相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