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李对自己的情况暂时表现出比较满意的神情。他写信告诉我说,他现在已经是富豪阶层的一员了,正在享受着1949年以前乡村富豪的待遇。(注,你知道的,现在很多词,都成了敏感词,像这个富豪阶层,你肯定知道,我原来写的是地·主·阶·级。)你要是有空,回来看看。你们都要来看看。
后来,我们都去了。我对小李说,大林,( 注,对不起,到现在才告诉你小李的大号。) 你睡下去的时候有没有梦到过那个富婆? 我听说人家那个婆娘还挺不错的。夜里你得当心啊,千万别让那婆娘把你的魂给勾去了! ( 注,富豪的老婆我们就叫作富婆。嘿,说白了吧,就是地主婆。我的胡大,但愿地主婆不是个敏感词,能在亲爱的平台上发布出来。地主婆的特点在于,她是另一种女性:她的眼睛特别刻毒,她的嘴唇特别薄,她的手指甲特别长,是专门用来掐我们贫·下·中·农的孩子的。她的头饰也很特别,就像两片瓦。总之,自从高玉宝把乡间地·主的形象塑造得非常出色以后,我们对地主婆同样也没有了好感。你知道高玉宝吗? 你如果不知道也不要紧,我们知道就行了。上一代的陈年谷子烂芝麻,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小李说,那么我倒是要当心一点,千万别被那个婆娘把我给搞去了。我也听说了,这个庄院的地主婆有时会显灵。专门和无·产·阶·级及广大贫下中农作对。她说不定也不会放过我这个三代赤贫的农民后代。
我们听了,全都哈哈大笑,我们为小李高兴,小李终于也有点幽默劲儿了。这是一件好事。有没有幽默感是判断一个人心智健康不健康的标志。然而,老方这个人就不好了,他点出了一个我们没有注意到的东西。他说,小李,你可能算不得是享受地·主待遇吧? 我们说,怎么这样讲? 老方认真地说,哪有地·主睡在厢房里的。只有长工才睡在厢房里的。我们看着老方那副认真的样子,全都乐了。老方就是这么一个人,什么时候都非常认真。他一认真,事情就有点不好玩。于是,我们没有再多说什么。小李到了那个小学,小李睡在地·主庄院的厢房里,真的不是一件好玩的事。
后来,学校得搬迁了。学校必须搬出这家地·主庄院。农村里开始对那些地·主、富·农落实政策了。现在不搞阶·级·斗·争了。地·主也好,富·农也好,都是可以改造好的。现在不再搞成份论了。大家都是这个国家的公民。所以,人家的东西还必须还给人家。那个地·主已经死了,可他的后人还在,房子得还给他的儿子。
学校搬到了村子的最北边。那里有几间草棚,是一九七六年那阵子防震用的。地震没有发生,草棚也没人管了,不想现在倒起了作用了。( 注,防震与我们小李没有关系,但防震棚却让我们小李住上了。这就像给可以改造好的地主富农落实政策与小李也没有关系,但他们被落实了政策,我们的小李就没有了房子住。) 小学校长每天都到村支部那里要房子,村里总是回答,就是要造房子也不可能一下子就有,总得要等上一些日子。校长问,那么我们要等多长时间? 村长答复说,我们也不知道要等多长时间,我们也没有想到小学会没有了房子。村里原先也没有考虑到会有这一笔开销。你们就好好等上几天,克服克服,我们会想办法的。
校长没有办法了,最后说,住这些防震棚不是个法子。再穷不能穷了教育,再苦不能苦了孩子。( 注,校长到底是校长,他把我们这些搞教育的人在十几年后经常说的一句话就这么随口说出来了。自从这个校长说了这句话以后,大江南北便都开始这么说了。后来甚至中央电视台的人也在说。我们想,如果这个校长早一点为这一句话申请专利的话,那么他到今天的收入就会很可观了。也许你要说,就凭这一句话也可以发吗? 教育是个清水衙门,能有什么油水? 但是我要说,你如果这样说,你就错了,这说明你不懂教育的行情了。同时也说明一个很严重的问题,那就是:你不是教育中人。你根本不知道,教育已经今非昔比,有很多人依附在教育的机体上吸饱喝足了。你要我举出例子吗? 行,适当的时候我会说几个你听一听。但我要告诉你的是,这些人里面反正没有我,更不会有小李。我们才算什么?我们是底层。) 校长接着又说,还有,我们小学的那个小李,人家是从师范毕业出来的,在我们小学里还是第一个,也不能苦了人家。
村长说,这倒好办。靠近你们小学就是原来我们蒲塘大队的养猪场,那里有一个小阁楼,是完全可以让小李住的嘛!
校长没得说了,最后说,也就只好这样了。说完,拔脚走人,苦着一张脸回到了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