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边落日
五月之初,立夏次日,我下班回家途至金山大桥头已近六点钟了,但太阳仍明晃晃斜挂在西天上。时令驱走了绵绵细雨,太阳也忙碌起来,不仅出勤率大为提高,还早出晚归,似乎要把缺勤的光景恶补回来,于是昼长夜短。
家安在仓山,上班在鼓楼,这是我和许许多多福州工薪阶层的存在方式。不为别的,只为仓山相对接地气的房价。
每个工作日的两点一线间,不仅要穿过无数座高楼大厦,还要跨过这条滚滚的闽江。阳光灿烂的初夏,驾电驴过江境况正好。最难的是春冬二季,春天,烟雨霏霏,江天阴黑一色,人同一粒被裹在黑布里的尘,平添孤独无助,前路晦暗;冬日,江风锐利如刀,刮出阵阵呜咽,如泣如诉,心中禁不住要泛起一丝莫名的悲戚,感叹人生漫漫,苦寒相伴。
也因为闽江,造就了千家万户“一条大河波浪宽,我家就在岸上住”的安居模式。只是,你是在岸上的第一排,还是在第N排。即使是在第N排,只要你站的高度在,宽阔汹涌的闽江,总能入你的眼帘。只是远眺下的闽江,轻柔如一条白茫茫的丝带,在两岸的高楼大厦和巍巍青山间迤逦飘过,但如此亦足以说你家就在岸上的。
至金山大桥头,就意味着北岸高楼大厦的步伐戛然而止,它们如墙般呆呆地立在我的身后。闽江一览无遗地横在我的眼前,如同一条通往东海的超级公路,载着清凌凌的水浩浩汤汤奔驰而去。视野瞬即开阔无比,对岸的高楼如一节节积木,矮而细,温润的江风徐徐吹来,将我的长发撩拨得不知所以,只得跟着风向不由自主地飘动,几次拂在眼上,酥酥痒痒的,船在江中如一片扁担,摇摇晃晃地上下漂行。
大桥如一张卧弓,轻轻地搭在闽江两岸,连接起熙熙攘攘的人流、车流。我作为其中一员,不知穿梭流经过多少次了,对它的情感却是复杂,既怀感激,也生厌烦。感激的是,它不仅为我连起开创物质来源的去程,也为我铺平了返家的归途。厌烦的是,踏上就意味着自己将自己逐出家门,一日的艰辛开始了。因此,每次前行总要鼓起勇气,祈盼一天顺风顺水,就像渔夫渴望拉起满网鱼似的。
挣脱了高楼大厦层层隔阻的夕阳,完完全全展露在江岸上。此刻,它如一个被打翻的红胭脂瓶,红色倾倒而下,瞬即染红了天地,云朵如酒后微醺,两腮绯红,不知所措地移来移去;参天大树似也被青春撞了一下腰,青翠的头顶上泛出了一层羞涩的粉红;座座高楼,如披上了薄薄的红锦缎子,仿佛是新楼即将开盘揭幕似的。
金与红是阳光呈现的常色,金色华丽,红色热烈,都令人爱。如果一定要让我在二者之间作出选择,此刻我坚定选后者,因为它给人力量和温暖。
江水如被点燃的油,整条江仿佛正冒着熊熊大火,一路蔓延,一路倾泻。江风卷,水波涌,红光跃。朵朵细浪似乎要蹿起来,稍纵即逝,复又起,反复无穷,明明次次不同,又好像次次相同。
我曾经把观日出、日落作为旅行的憧憬目的地。和大多数人一样,将实现这两种愿望的地方选择在高山之巅和大海之滨,比如到泰山、黄山,到厦门、青岛,等等。这些地方仿佛近天近日,太阳总能以特别大、特别圆、特别火的形象示人。最熟悉的事物,在不同的地方却有不一样的形象,确实是一件很不可思议的事情,这足以使人欲罢不能地去猎奇。我年轻的也曾到一些胜地追逐过日出日落,想来已有二十多年了。
我想,此江阔如海的缘故吧,落日便有了在海边的那般壮丽奇美景象。只是,庸碌将我眼中发现美的功能给屏蔽了,而今的偶然,如天开我眼似的,功能重启了。我掏出手机,拍下落日的雄姿倩影。
收起手机,落日已下坠不少,这个红彤彤的大火球,也以人间回家的速度在赶跑,火苗仿佛即将舔到了江水,它这是要下水洗澡,净身归巢,还是要淬去火、安全入窝呢?不管如何,已是弄得红霞飞天,江面殷红,喜庆之气在壮阔地延展,捣入心怀。我顿然宠辱皆忘,神清气爽。
江畔何人初见日,江日何年初照人。我伫立在江岸上,痴痴地望着落日,它属于我了。她当然属于我,苏轼云:“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主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所共适。”我欣喜地将它装进心里,大大方方的带回家,温暖和明亮随之住在我家,从此再也不惧风雨寒冬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