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大约六岁左右光景时的我,是个分外嘴馋的小家伙,记忆最深有一次哥和我去奶奶家玩耍,她家刚好来了客人,应是当时刚刚订婚还没过门的姑的家境比较富裕的未来公公,那个衣着光鲜笑容可掬的爷爷非往哥手里塞两元钱,说是没给孩子带什么礼物,要我和哥自己买糖吃去,还没等哥手里的钱捂热乎,转身到了屋外,奶奶就把那两元巨款要了过去,理由当然是怕我们丢了先替我们保管着。
到饭点了,奶奶大方的宰了她家一只肥硕的大公鸡热情款待亲家,不一会满屋满院都飘满鸡肉的香气,我的馋虫又被妥妥勾了出来,巴巴的守在炖鸡的铁锅灶台前,脚底生根般一步也不肯移开了。
约莫半个时辰功夫,奶奶终于盛出满满一大碗泛着金黄油花的鸡肉,我不管不顾上前摇着奶奶的衣襟,眼珠子也早已掉进了奶奶手里堆的小山一样的鸡肉碗里,吸溜着突然分泌旺盛的口水明知故问:“奶奶奶奶那是啥肉?”
奶奶不耐烦的狠狠白楞我一眼,沉着脸色挣开我抓她衣襟的小手,便端着那碗热气腾腾香气扑鼻的鸡肉,回里屋饭桌上陪客人吃饭喝酒去了,等奶奶再出来添菜,我依旧如故,奶奶也依旧如故。
哥开始拉我回家,我偏不,兴许一会,等客人吃完了,奶奶就会给我夹一块放嘴里的呢!我耸着小鼻子贪婪的闻着从盖着大锅盖的铁锅边沿冒出来的无法抗拒的诱人香气,一边努力咽着唾沫一边天真臆想着。哥急了,伸手使劲拽我,我挣脱不过,哇哇大哭的我便被他千辛万苦打着提溜,几乎两脚离地的拖回只隔了一条街的家了。
老妈忙问缘由,哥边用手背不停抹眼泪边告状:“你们孩子没脸吗!人我奶奶家炖鸡肉,她非要吃,我奶奶瞪她推搡她好几回,也不肯跟我回家吗!”
老妈什么也没说,竟破天荒第一次没凶给家人又丢了脸面的我,只是我俩嚎哭得她眼眶看起来好像也湿了些。直到那时候,我的眼泪和哥的眼泪内容应都是大不相同的,我那是一半被馋哭,一半因为哥的阻挠没吃上我自以为等上一会子,就能把那馋死人的鸡肉吃到嘴的气恼又难过的泪,而仅比我大四岁的哥的眼泪,让当时只长了个吃心眼子,知事甚晚的我实不大明白,多管闲事的他到底哭的是什么,大约是我死活不肯跟他回家,也把他给气着了吧。
讲到这不得不提下从小就比我懂事体面的哥,这种糗事他基本没遭遇过,他从不和我一样为一口吃的没羞没臊的惹人笑话让人难堪,后期只听老妈讲过唯一一件,是在还没有我的时候,秋天和奶奶一家合伙打场收秋,有天中午到了饭口,奶奶一家人先回家吃饭,便让哥也跟着回去了。
等吃完饭奶奶领哥回场院继续干活时,哥却哭着连声喊饿,老妈边低头干活边说:“你这孩子,刚没在奶奶家吃过饭吗?!”
奶奶赶紧接话说:“吃了,怎么能没吃呢!”
哥说:“没吃,我就是没吃嘛,你们就是没给我吃嘛!”
奶奶便带些尴尬的笑:“才这么小点子就唬弄不住喽,刚包的饺子是有点少了,我们吃的一个没剩,就没有给他吃的了。”
“你们也赶紧领孩子回家快吃饭去吧!”奶奶殷勤催促过了饷午还没吃饭的爸妈又补充道。
老妈每每讲起这段,都有诸多心疼和心酸,间或还有很多永远无法去根消除的怨恨,在她眉宇间轮番上演。
后来为那两元钱,老妈到底还是赌气找了奶奶理论,奶奶理直气壮回:“敢情是在我家给的,最后还不是得我去还人情!”
老妈说:“那你倒是让人家直接给你买糖吃呀!还非借我孩子手拿钱干嘛!”
自此婆媳俩人的梁子,自然又是巩固加深一层。
曾任过多年生产队长的爷爷在村里一直很有威望,谁家有个大事小情,都找他调停处理,过后人家感谢他,讲究的一般都会拎两包果子(用面粉、鸡蛋、豆油、白糖混合烘培的有半寸厚、四方块状糕点)或两瓶水果罐头,这是那时候农村罕见的好吃食。
有一次不经意中,被我发现奶奶家一个铁将军把门的黄木柜子里,堆满了花花绿绿好看的罐头和成摞的四四方方用红绳系着的牛皮纸包裹的果子,我像觅到了宝藏般兴奋,不时趁着没人空隙,像只小壁虎紧紧贴在那只柜子缝隙边缘,贪恋的嗅着里面那沁人心脾的果子和罐头的香气。
七上八下踌躇犹豫好半天,终是抵不过肚子里那只时刻不安分的馋虫,幻想着姑且撇开那美味的罐头不说,因那基本毫无悬念是个奢望,哪怕尝到一小块果子也挺过瘾啊,一瞧见有好吃的就没了脉的我,横扫平日里的腼腆内向胆小诸如此类等等,基因突变似的变得胆大任性妄为起来,我拼命鼓足勇气,笨拙的仰起小脸问奶奶:“奶奶—你家有果子吗?”这其实和伸手直接向人要果子吃并没啥本质区别。
奶奶亲热的摸摸我的头很爽朗的笑着说:“咱家里哪来那些个好东西呀!没有的,要有的话奶奶还不得赶紧拿给我孙女吃啊!”
霎时我臊眉耷眼的别提有多难为情了,适才猴急猴急不顾一切想吃到果子的高涨心情,忽然犹如泄气的皮球般迅速瘪了下去,以致羞得我好多天都没再去奶奶家玩耍。奶奶那毫不掩饰的笑容和毫不迟疑的语气,让我恍然生出那就是在大声嘲笑没出息没骨气的我的感觉来了。
这个小事件,直到写下这篇文字之前,从没和任何人再好意思提起过,可是它们都已经不知不觉悄悄刻在了我心底,几十年过去,每每不经意想起,还是会有淡淡的忧伤萦绕心头,为当年那个不懂事的、馋嘴的、讨人嫌的小孩。
打那以后,我突然毫无征兆的长出了前所未有的羞耻心,记忆里,再没主动向任何人,包括家人要过任何吃的、或其它的,哪怕特别渴望的东西了。说真心话,还是得感谢一向护食儿护得严丝合缝的奶奶的,不然就我这没皮没脸的馋劲儿,若要让我成功得逞了,惯性使然,指不定以后要再给自己和家人弄丢多少张大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