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朋友叫三蛋。
三蛋之所以叫三蛋,是因为他真的有三个蛋。因为有三个蛋所以叫三蛋这好像是一句废话,而这句废话是在那个他出生的七月的早晨从他爹嘴里说出来的。
当时在产房里,助产护士把三蛋擦洗干净,仔细盯着他两腿间的那串小玩意数了一遍说:“没错,就是三个”。护士的对面站着三蛋他爹,他爹看着护士手中嗷嗷直叫的小畜生,几乎快把两条眉毛拧成了一条,他使劲的抓着自己的脑门,最后仿佛做好了决断一样接过三蛋说:“多一个又不吃亏,三个蛋就叫三蛋得了”。从这点就能看出三蛋他爹是个没有文化但很有担当的老爷们,而三蛋的母亲却已经被吓晕了过去。
拥有名字对三蛋来说是人生的开始,而对他父母来说则是烦恼的开始。起先他们也想过要解决这颗多余的蛋子,但了解到过程是多么的复杂与昂贵后,三蛋他爹充分展现了一个被生活磨砺过的人善于变通和善于妥协的特性。他爹说:“医生说了没啥大事,啥也不影响。”还说:“多个蛋子说不定以后能生一群大胖娃娃呢。”三蛋对此倒是不置可否,因为那时他正着忙着吃奶。
可三蛋他妈却很不乐意了,亲朋好友间正传着一些闲言碎语,大家都说是她好吃懒做,怀孕时吃了太多的凤凰蛋才生出三蛋的。很明显这是一个荒唐且迷信的污蔑,但由于三蛋的母亲也只是一个没有文化的老娘们,所以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反驳这些话,最后只能整天掐三蛋的屁股发泄,这导致三蛋直到三十岁的时候被人拍屁股还会忍不住想哭。这些都是三蛋喝多了的时候告诉我的,他就这点不好,一喝酒总是爱说话,说着说着就把自己的老底给揭了。
我们常常约在周末晚上去大排档里喝一点,有时候是我们两个,有时候是好几个。人多的时候三蛋就会变得沉默起来,酒也喝的不多,只是吃菜,吃着吃着我们就把他忘了。他最爱吃的是凉拌豆腐,我们聊天时他就在一旁默默的用筷子小心翼翼的夹起一块豆腐送进嘴里,进嘴后也不嚼也不吞咽,只是慢慢把嘴闭紧,用口腔的收缩把豆腐碾碎后再缓缓的吞咽下去。这一套流程要花费他好一些功夫,他也借此打发时间。当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他会变的乐于说话一些,许多有趣的故事都是他一边喝酒一边讲给我听的。
三蛋起初上学时,许多家幼儿园都不愿意接收他,因为大部分都担心这个身体状况特殊的小家伙会带来不必要的麻烦。这些照顾祖国花朵的园丁们被三蛋的小卵子吓的一惊一咋,一些女老师甚至到了谈丸色变的程度。那些日子父亲抱着他到街上一家又一家的幼儿园里去问,逢人就解释道:“这就和六指是一样的,啥事也不会有,不传染的。”可换来的只是礼貌的拒绝,每每回家后还会看见母亲坐在床上挂着张臭脸嫌恶的看着他。三蛋说他还记得那时父亲着急的一脑门都是汗,不停的在用袖子揩,吃了闭门羹也不敢发火,只能讪讪抱着他去下一家。三蛋觉得那时的自己就像他那颗多余的卵子一样无处安放。
后来总算找了个肯收他的地方,一个老太婆开的托儿所。说是托儿所其实只是一个小院子,托儿所里既没有教室,也不搞什么学前教育。只有一个房间里铺满了地铺让孩子们睡午觉。不睡午觉的时候,一群小孩就在院子里疯玩。老太婆是个六十多岁的瘸子,丈夫死后留给她一个院子和两间破平房,刚开始她只是帮人看看孩子,后来找她看孩子的越来越多她就开了间托儿所赚点棺材本。当时把事情敲定后三蛋父亲回去给三蛋母亲说。母亲正在摘菜,她头也没抬的“哦”了一声,然后干巴巴的冷笑了一下说:“姜还是老的辣哦。”
到了托儿所的三蛋表现的很乖巧,因为母亲在家里反复警告三蛋不要给她找麻烦,所以老太婆怎么说三蛋就怎么做。这异常的顺从让三蛋成为院子里最省心的孩子,长此以往老太婆每天都把三蛋当作模范生夸奖一次,以至于其他小朋友看三蛋越来越不顺眼。三蛋说那时候确实受到过一些排挤,但太小了已经记不清了。他印象里在那段时间最难熬的事情其实是憋尿,因为母亲和他说要少喝水少撒尿。他也不明就里的问过为什么,母亲却只说了两个字:“丢人”。三蛋并不明白撒尿和丢人之间的联系,可丢人这两个字却有一种使他觉得羞愧的力量,他只得屈从。只是一个孩子的膀胱功能不足以支撑他完成母亲交代的命令,这就导致每天三蛋都湿着裤子回家。母亲看见了,也不说话也不责怪,只是脱下他的裤子,然后在屁股上狠狠的掐起来。
后来母亲实在不想每天给三蛋洗裤子了,便去找了托儿所的老太婆。两个女人在小房子里先是嘀嘀咕咕了一阵,接着又唉声叹气了一会,最后还哭哭啼啼的。三蛋在门口偷听了两个小时也没听清楚里面在说什么,但从那天之后每天就由着老太婆带着三蛋去上厕所。这让他很开心,因为终于不用天天憋尿了。想上厕所的时候他就去看老太婆,然后老太婆心领神会的领着他去到小院子后面的菜地里。到那之后,三蛋便自己找块地方撒尿,老太婆则站在远处替他把风,两人背对背,相敬如宾。
三蛋说那时他每次撒尿都很兴奋,他会威风凛凛站好,然后掏出自己的小鸡儿,对着一整片菜地随意的挥洒,他抬起自己的小鸡儿力图使每一片菜叶都雨露均沾。三蛋说他觉得那样让自己很快乐。只是次数多了后,老太婆似乎觉得把风太过无趣,或者由于猎奇心理的作祟,开始对三蛋的小卵子起了兴趣。一天老太婆领着三蛋去撒尿,到了小院背后老太婆冲着院墙努了努嘴说:“不用跑那么远了,就在这尿吧。”老太婆居高临下的看着三蛋,这让他有一些慌乱。三蛋更想去他早已习惯的老地方,那里松软的土壤和青葱的白菜会让他放松下来,排尿通畅。可他不敢违抗他的贝亚特丽斯,只能顺从的脱下了裤子。在老太婆的注视下三蛋觉得撒尿变成了一件很沉重的事,他想着是不是要好好表现,让老太婆觉得满意。可越这么想他越尿不顺畅,断断续续的像是刚刚恢复供水的小破水管。尿完后三蛋看着墙上的湿痕,和流到脚边的尿迹。这让他想起了母亲说的话“丢人。”三蛋抬头看着老太婆说:“撒完了。”老太婆皱着眉头摇了摇头,然后便转身一瘸一拐的走了,一边走一边嘀咕着一些不知道什么话。
当初三蛋说完看着我时,我有一些慌张和局促,我一时间不晓得该说些什么。看着三蛋端起酒杯冲我笑着,又觉得这时候说话实在是画蛇添足,最后只好拿起杯子轻轻的和他碰了一下。三蛋表示像这样的事情在他的身上发生的太多了,如果要说的话不知道几天几夜才能说的完,而其实习惯以后并不觉得是很大的困扰。甚至可以算是一些趣事,所以让我不用太严肃。
在那些年里渐渐的他也清楚了自己和别人的不同之处,也学会了隐藏和保护自己的方法。虽然随着长大,升学,越来越多的同学们之间一直都流传着关于他奇怪的传言,但其中有许多都是他自己添油加醋传出去的。比如自己有七个蛋蛋,或者没有鸡鸡需要蹲着尿尿之类的,几乎是怎么离谱怎么来。甚至有一次他在裤子里挂上了一根巨大的火腿肠然后跑去上课,最后被一群女同学冠上了流氓头子的称号。这些在他眼中也算是他童年时期为数不多的乐趣,他通过这样的方式去戏耍那些不停想探究他秘密的人。
认识三蛋越久我越发觉得这人十分可爱,关于他的故事我也越来越好奇,甚至有时会怂恿着让他多讲一些。有一天听他说完一段大学时期的趣事后我便问他:“那你上学那会儿就没有一个人真的了解实情么?”三蛋说当然有,接着笑了笑却没有继续说下去。我惊奇的发现原来三蛋对过往也会有闭口不言的一部分,极度的好奇让我尝试了很多次诱使三蛋喝酒时讲出这个故事,可他的讲述每次都像一只泥鳅一样从他这部分往事旁滑走。我试过从三蛋其他故事中摸索出一些痕迹,以求拼凑出一个全貌,可这些琐碎的大概并不够支撑起一个我期待的故事。这让我一直耿耿于怀,可又无法责怪于三蛋。因为于我而言三蛋已经是一个足够慷慨的朋友了,无数次在大排档里,我靠着他叙述出的故事来抚慰自己,他让我觉得存在一种可能,就是有些人真的可以轻松的面对痛苦。这让我无限的崇拜起三蛋,并让我也有了面对痛苦的勇气。可直到三蛋死后才让我明白。痛苦一视同仁,不会让任何人觉得轻松。
在三蛋的丧礼上,我注意到一位十分悲伤的女人,我了解到这就是三蛋的前妻。当时她在三蛋的遗体前哭到昏厥后被人抬走了,我惊讶于一位前妻竟还有这么刻骨的深情,便问身边的人。
“他俩感情可好了,上大学的时候就在一起了。”
“那怎么还离婚了?”我问。
“听说啊,我只是听说的。好像是三蛋去做了个什么手术,然后就不行了。”
“不行了?”
“对,不行了。”说完,那人冲我眨了眨眼。我一下便明白了,男人的不行只有一种不行。
“女方提的?”
那人摇摇头说:“她压根就不知道。三蛋骗她说是割包皮,之后没多久就提了离婚。”
丧礼还未过半我就回去了,我一向不喜欢参加这种仪式,这常会让我陷入伤感。可今天并不是因为这个原因我才提前离场的。我注意到悼词里说三蛋不幸病逝,可是大家都知道他是自杀的。最让我觉得不舒服的是丧礼最前方的一位神智不清的老太太,她手捧着三蛋的遗照晃晃悠悠的站着,嘴里嘟嘟囔囔不知道在说着什么。等到我到遗照前行礼的时候才听清楚,她在说:“丢人。”
所以我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