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奶奶是个东北满族老太太。
我第一次见她时的穿戴打扮和赵本山扮演的那个偷唱小草老太太是一模一样的,带着一顶那样的黑帽子,穿着蓝布长袍。长脸儿,两边儿脸颊上的肉耷拉下来,脸上都是麻子,我们这个家族特有的小圆豆儿眼,短而粗宽的手掌。左臂下夹着布包儿,右手拿着有两尺长的烟袋,抠搂着腰,老太太那年71岁。
是1974年,夏天。是我妈回东北老家领回来的。
我妈生的几个孩子,月子一向是我姥姥伺候的,我们基本上都是姥姥出钱出力带大的。
唯独我这个二弟,在生下他六天的时候,我妈和我爸打架,失误之下一耳光打在了我姥姥脸上,我姥爷连夜领走了我姥姥。
所以我妈是以牙还牙,还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不知道哪个计谋策略。她领着我幼小的弟弟回了趟东北老家,把我的奶奶给领来了,让我奶奶来帮衬他们过日子。
我的妈妈尽管是个大家闺秀,知识分子,可是在媳妇儿和婆婆的这事儿上,或者是报复我爹对我姥姥姥爷的不敬,不知是什么原因吧,反正婆媳之间的狗血套路一样没少。
我妈用凌厉的气势,犀利的口才,主场的优势,单方面碾压我奶奶,我奶奶都是蔫儿悄不吱声的。
老太太很能干,她的到来解放了我,那时候家里我是最大的孩子,我妈不是生孩子就是坐月子,不是坐月子就是生病。那时候家里重活糙活儿都是我干,比如说拉风箱,撮碳砸碳烧火哄弟弟,刷锅洗碗儿洗尿布 。这些事儿我都得干,从奶奶来了以后就好多了。
奶奶很能干,刷锅,洗碗,做饭,拉风箱伺候这一大家子,可是奶奶一般是不碰小孩子,给小孩子换尿布,抱小孩子,哄小孩子的事儿一般是不管。
老太太最大的享受是闲暇时拿出她的二尺长的烟袋锅儿,抽一袋烟,烟袋锅下面吊着一个黑色的荷包,里面装着烟末。
她那个烟袋锅不让我们碰,因为烟锅的烟嘴是真正的玉石嘴儿,碧绿碧绿的,我那个时候踅踅摸摸,想把那个烟嘴儿掰下来,出去摆家家玩儿,可是老太太一直看的紧,终是没得手。
我妈妈是跟她三天一大吵,五天一小吵。奶奶不吱声,就跟爸爸吵,有一回吵得急了,奶奶要走,我妈说你有本事自己回,可是奶奶回不了,也没路费,她无助的眼神望着爸,爸爸正喝着酒也一脸奸笑的说:啊,谁把你领回来的,你让谁再把你领走。我奶奶不吱声了,想了想,老太太又去干活儿了。
就在那一刻,我看着老太太沧桑的脸,产生了怜悯之心,那时候也七十多岁了。
因为奶奶的到来,最直接的受益者是我,大人的事情我不懂,看着老太太那可怜样儿,我就尽我的能力帮着奶奶干一些活儿了。
慢慢从聊天中得知奶奶生下了我爸他们兄弟五个,爷爷死得早,本来还有两个女儿,可是在旧社会他们觉得养不起,就在她的奶头上抹上毒药毒死了两个姑姑。
我听着这个事,问奶奶,五个儿子都养得起,为什么偏偏这两个女孩儿就养不起了?那你养不起,为什么又生呢?生的要是儿子,就不毒死了吧?是您自己不想养的,还是爷爷不想让你养的?姑姑在多大的时候,你把它毒死的?用什么毒药毒死的?毒死的姑姑又埋到哪儿了?
我把这个事儿翻给我妈听了,我妈又大闹了一场,说我奶奶想教唆她毒死我弟妹。
我知道奶奶不是这个意思,因为说这话的时候,我奶奶很伤心,很难过。小眼睛里全是泪,老太太是看见了我想起她的女儿了。
大概我幼稚又无趣的问话伤了老太太心了,老太太的很长时间都不乐意说话。
老太太做的饭不好吃,稀汤寡水的。可是尽职尽责的到点儿就开饭。
犹记得她佝偻着腰,在灶台前忙忙碌碌,一会儿拉风箱,一会儿起来看看锅,一会儿切菜,一会儿端饭,锅上冒着热气。
老太太经常出去捡柴火,我老能看见她的大长褂下襟兜着一包柴火,从北边或东边回来,佝偻的腰身,蹒跚的步伐,慢慢地就回了家。
那时候在家里是里外间儿,只能是里屋才生一个炉子,外屋是不生炉子的。一向是一家人睡在里边儿,奶奶来了以后就睡在外屋。可是外屋不生炉子,不知道奶奶冬天冷不冷,也没听她说过,大概是是不冷吧。
有一次是老田家人组织了一个老人宴,就是把村里有老人的都叫到一块儿,请老人吃饭,当时隔壁建国婶婶来叫我奶奶的时候,我奶奶死活不去,我觉得奶奶不去的原因是她没有一件好衣服,只有那个蓝长袍已经穿的油脂麻花的了,出不了场面 ,我那时候觉得我的奶奶真可怜。
后来建国婶婶又来叫了好几回,奶奶才去。
当天晚上她回来,偷偷装了一块水果糖给我。
就这样,这个装束奇特,能干,厚朴,逆来顺受,不吱声的老太太在我家待了一年半。
老太太走了,回她自己家了,来的时候啥样,走时候还啥样,就是那件蓝长衫比来的时候破了,黑了,又泛白了,夹着她的小包,拎着她的烟袋。
那边儿还有四个儿子,有儿媳妇有孙子,好大一家子。
不知道她在那边过的怎么样,儿子,儿媳妇儿对她好吗,有没有一件能穿的出去的衣服,有没有人侍奉她,给她高一碗低一碗的端水端饭。
终其一生,我再也没有见过她,就知道她在她82岁那年死了。
老太太在八十多岁,还下庄稼地干活,那天中午她干完了活要回家吃饭,回家要路过一条公路,横穿过公路,刚下公路,突然想起她的烟袋没拿,急着扭身回来拿她的烟袋,一转身间被疾驰的卡车撞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