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五排房子往南,有两里地左右,有那么一天来了一帮人,盖起了红砖大瓦房,开垦了田地,种了菜。种了玉米,种了好大一片树,圈起了猪圈,拉起了电线。
来了一群人,有男有女,都是中年人,戴眼镜儿的,不戴眼镜儿的,很温和,和我们不一样的一群人。
听说这里建了个五七干校。
五七干校是文化大革命时期,以贯彻毛泽东“五七指示”精神和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为名,将国家党政机关干部、科研文教部门的知识分子等下放到农村,对他们进行劳动改造和思想教育的地方。
“干校”是“干部学校”的简称。
他们这个群体的到来,让我第一次意识到了阶层和阶级的问题,他们穿戴都很得体。比如他们能穿着我们那时候,没有见过的的确良衬衣,涤卡裤子,他们举止温和。就是大人和我们小孩儿说话也是非常温和的,友善的。其实在现在说起来就是有素质的,我那会儿就是觉得他和我们不一样,他们比我们要“高级”。
在一个夏日的午后,我们一帮小伙伴儿到五七干校的地里去偷甜杆儿。
跨过田埂进了田地,还没等动手呢,突然来了一个背着军用挎包的中年男人,我们赶紧又转头出来,装作若无其事地准备走。
结果这个中年人笑眯眯地说:“哎呦,你们是来吃玉米吗?你们看还没有熟,等到成熟的时候你们过来找我,我送给你们,好不好?”。
那时我们偷菜,要是被人发现非打即骂,就跟轰小狗似的,把我们都轰走了。
从来没见过有这样一个叔叔能温和地跟我们说话,并且能承诺,等玉米熟了送给我们玉米。
其实他不知道我们不是去偷玉米的,我们等不及玉米熟,我们是去偷玉米杆儿,偷甜杆儿去吃的,但他这一番话说下来,我们掉头走了。
后来我个人是再也没有去那里祸祸过人家的田地。
原来我们好长时间也看不上个电影,因为只有去公社开那达慕的时候才能看上,从他们的到来隔三差五的就能有电影看了。
那时候在他们那儿看的,《龙江颂》《白毛女》《红色娘子军》《大渡河》《难忘的战斗》,还有《卖花姑娘》,《看不见的战线》,等等等等。
包括后来引起轰动的,人人都会唱的《洪湖赤卫队》,都是在他们那儿看的。
有一次也是夏天的下午,我正在旷野里游荡,,那时候我有一个特殊的爱好,一个人,在我们村里的东头和北头,就是东山脚下这一大片旷野里游荡,也不是在寻找什么,从东边儿出发,转到北边儿,再从北边儿回来,一下午都这么有逛着,我怀疑有时候是太无聊了。
那时已看见地里干活儿的大人都忙忙地往家里奔,我也没当回事儿。
正在这时候走过来两个男人,是老田家的,记得一个叫田国明,另一个叫什么,忘了。他们都比我大,那时候他们都有20多岁了。
他们看见我逛,脸上似笑非笑,很是嘲弄地说了句:“你看她还逛呢”,我翻楞了一下,没理他们。
结果就在那天下午。五七干校请来了一个杂技团,演了一下午杂技。
全村儿都去了,家里也没找着我,就我一个人没去。
这件事儿我耿耿于怀很多年,到现在都对老田家怀恨,因为那时候我们那里没有看过杂技,头一回呀,别人都去了,就落下我,而他们完全可以说一句,告诉我发生了什么,我肯定直接就跑去了。
尤其听小伙伴们讲诉,五个人骑一辆自行车,一个人能扔十来个球,循环往复,一根棍儿能顶着一个鸡蛋滴溜溜转,小孩儿脚蹬着大缸转,十来个人,摞个宝塔,一个人手里能变出好多副的扑克儿,啪啪啪的满天飞。
这件事儿在我们那个落后,闭塞的地方不亚于过大年,这样的盛事居然落下了我,气得我呀。反正这么多年,我对老田家是心存怨恨。
后来他们又盖了礼堂,我们都能混进礼堂里看电影了,再也不用坐在外边儿看露天电影,冻得直打哆嗦。
再后来他们又倒腾过来一个新东西,在一个小帐篷里边儿,居然有一个电视机的东西出现了,那个东西其实就有一尺宽一尺长的样子,能放出电影儿还有节目,每个周周六或周日才播放,我们就会蜂拥而去,有时候正门儿人家不让进,我们就翻开帐篷的底下,悄悄的挤进去看。
反正刚开的时候,还觉得这个帐篷稀稀拉拉的人,明明有人把住门口儿,到最后,总是屋里挤满了人,都是各显神通混进来的。
有一天知道晚上演电影儿,我们小孩儿早早地就去了。
在田埂边儿,我看见有一大袋子东西墩在那儿,打开一看,是雪白雪白的颗粒儿,和白糖一样,我们每个人按了一大口,啊,呸、呸、呸!难吃死了。
后来大人告诉我那叫尿素,是化肥,是庄稼吃的,人不能吃。
他们还有个大喇叭,立在电线杆子上,高高的,“喂喂喂”的一喊,方圆几里地都能听得清清楚楚的,人们说这叫高音喇叭。
他们的女人穿的是黑皮鞋,背的小包不是军用挎包,背的是小黑皮包。烫发头最早也是从他们那儿传过来的,因为他们的到来还传出一首儿歌:咱俩好,咱俩妙,咱俩穿鞋带手表,你一块儿,我一块儿,你是林彪老太太。
五七干校的到来,给我们这个闭塞的小村子带来了许多的新玩意儿,那时候他们给我们的感觉是“新鲜的、有趣的、富裕的、高级的”
2012年我回去看看,那里整个都撤走了,彻底了无踪迹,连废墟都不存在,什么也没有了,只是一大片树林还在,树大部分是杨树,长得很高很高,遮天蔽日中有一些散落的蒙古包,开着旅游点儿,寒鸦阵阵,风吹过树叶哗啦啦的,一声声的叹息。
我去了,坐了很久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