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迦摩罗,大城中的名妓。
我明眸皓齿,娇柔聪慧。无数衣着华美光鲜之人,手捧奇珍异宝,只为进我林苑,与我相见。
那日,一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沙门站在林苑门口。我从没见过这么放肆的沙门,一直盯着我看。更奇怪的是,第二天他居然剪了头发刮了胡子又来找我,拐弯抹角想做我的情人。
真是可笑,我可没有这样穷酸的情人。
但他会读书写字,大多数人都不会,我也不会。这个穷小子还有些本事,我把他介绍去了大城中最富有的商人那里做事。
对了,他叫悉达多,他说他做了三年沙门,是个告别故乡的婆罗门之子。好吧我承认,他那目光让我着迷,他说话的声音也那样美妙,所以我给了他帮助,我想再见到他。
我没想到他那么快就置办齐了行头和礼物来见我,哦,天呐,那些衣服穿在他身上都显得不再耀眼,什么都遮挡不住他散发的熠熠光芒。
是的,他成了我的情人,我的枕边人。
他聪明好学,又沉稳冷静,商人的生意开始越来越多的仰仗他。他赚到了越来越多的钱,越来越多地来与我寻欢。
我们什么都聊,我知道当初他是违背了父母的意愿坚持做了沙门;我知道他为了追寻法义吃过很多的苦;我知道过去有个好朋友叫乔文达,后来不知道因为什么分道扬镳了。他说我比乔文达更了解他,他还说我们俩很像。
他的话让我暗自窃喜。
直到后来,他跟我提起了一个名字——乔达摩。
说起这三个字的时候,他浑身上下都透出一种神圣的感觉,他说他聆听过乔达摩的法义。他说他真心爱慕他,他是世尊佛陀,真正证悟之人。
那时的悉达多就在我身边,我却感觉他好似远在天边,从不曾属于我。我有些害怕,也有些不甘。我告诉他,将来我要有一个他的孩子。我说我知道他并不爱我,也不爱任何人,他的心里依然是个沙门。
他反诘我,说他就像我,我也谁都不爱,否则我不会和别人做这种交易。
他的话第一次刺痛了我,但我什么也没说。也许他也以为我说为他生一个孩子也只是戏言。
时光在一复一日中逝去,我的皮肤不再吹弹得破,我的长发不再乌黑浓密,我的容貌不再青春夺目。我看到自己正在枯萎。
而他也越来越沉溺于纸醉金迷,他甚至去赌博,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赌徒。他不再像过去那样待人和善,温文尔雅;他变得苛刻吝啬,发号施令。
他已经不再是我记忆中的悉达多了,他变了,不止外表,更有心灵。他在一步步远离自己,远离我,远离这里的一切。我能看到,我就是能看到这一切。
终于,他消失了,在一场彻夜狂欢宿醉后,消失了,再也没出现。
我知道,他终是要离开的,他原本就不属于这里,不属于我。他的心,始终是一个沙门。
他走了,连同我的心,我的灵魂一起带走了。我将宅邸关闭,永不再见客。
神佛保佑,不久后我发现自己怀孕了,是那次临别前的狂欢。我生下了我们的儿子——小悉达多。他一天天长大,充满稚气的脸庞总让我恍惚想起那个不辞而别的人,他们实在太像了。
我深爱着孩子,用我所能给予的一切宠他,我爱他,我也深爱着他的父亲。
我将花园捐赠给了乔达摩的弟子们,我选择了皈依于他,这个悉达多曾经跟我提到过的佛陀。我遵守当初对悉达多的诺言——将花园献给他,皈依他的教义。
那日,听说乔达摩已病势沉重,肉身将灭。我带着孩子,随一众朝圣的僧人,赶去朝觐。
我们被一条大河拦住了去路,只有一个小小的船只和两位船夫。大家去请求船夫帮忙渡河,我陪着孩子落在队伍后面。
这孩子从没出过这么远的门,走过这么远的路,他有些吵闹。就由着他吧,我想。
给了他一只香蕉充饥,我也坐在地上歇息。突然我的腿上传来一阵剧痛,我低头看去,一条黑蛇从我的裙下溜出。
我被蛇咬伤了!
我和孩子小跑着去求救,我的腿越来越不听使唤。终于,我再也跑不动了,瘫倒在地,动弹不得。
一位苍老的船夫闻声赶来,他抱起我进了一间茅舍,将我放在床上。
我有些模糊了,眼睛和耳朵,还有脑子,全都开始模糊了。有人喂我吃药,我顺从地喝下了,热汩汩的药水服下,我好像慢慢恢复了些神志。
我的眼前,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温柔恬静地对着我,那双星眸一如从前,熠熠生辉。
悉达多!
我感觉自己几乎要喊出来,可我没有气力了,我只是微微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一点儿声音。
我望着他的眼睛,回想起多年前那个午后,站在林苑门口的他。
我的眼泪不知不觉流下,我拼尽浑身力气,我要告诉他,他又有了沙门的眼睛。我要问他,他可认出了已是这般苍老的迦摩罗?
天见可怜!这药水让我圆了最后的心愿,我说出了自己想说的话,也听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他一眼就认出了我,他也已经知道自己是个父亲了。
我不知道这些年他经历了些什么,也没有机会再去知道了,在这里,我的生命即将终结。此刻守着我的这个男人,是我一生最爱的人,过去我不知爱是什么,他和我在一起时我也浑噩不知。直到他离开,我才终于知道,我竟是那样深爱着他,那样悄悄被他的心牵引、改变,成了一名佛陀的信徒。我从不敢相信这一切,但它就是那样发生了。
我不知道他可爱我,他曾说过我们这类人都不会爱的。他错了,因为我爱他!
他的手轻轻抚上我的,那手好温暖,好柔软,一如多年前他第一次抚上我的手那般。
我笑了,好久没有这样喜悦满足。
我知道,他找到了他的安宁。而我,也将找到我的安宁。
我好想问他是否爱我……我的嘴已经根本动不了了……我的眼皮好沉好重……我好想睡觉……就这样被他的手握着……睡去……好久没有这样安稳踏实地睡了……悉达多……我们……真的……爱……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