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今夜天上有轮圆月,四川盆地难得有这样澄澈透明的空气与干净空灵的夜空,这月亮我已是许久未见。没来由得想起今年年初的最冷一日,我在千里之外江城下了晚上八点的课,顶着月光回宿舍,天气软件告诉我,现在只有零下一度。
所以那天的月光也是极寒的,寒冷得像终年不化的积雪。只是可惜了,在江城的那段日子里月光总是常见,我都不想再去区分它的冷调与暖调。
外地待久了,故乡只剩下夏和冬两个季节,有时候我会忘记生养我的土地是什么样的,直到我回到这里,像太阳回到北回归,又像候鸟飞回过冬地。季节性,周期性的回归让我生出一种迁徙于广袤草原的错觉,在飞机落地的时刻,我只是一只被成都保护得太好的小羔羊。
唯一有一点不一样,动物迁徙为了生存,我的迁徙却是为了一些别的东西。
*
换了手机锁屏,相册里拍来的山峰太多,不看定位与时间甚至会忘记它们的名字。仔细一看发现是五月旅行的收获,在人烟稀少的国道317边停靠,回头遥望绵延的,白雪皑皑的鹧鸪山。
写小说时会用旅行来做主角命运的转折点,在科技发展到飞机上也可以连无线网络之前,登机确实是一次冒险,被信息时代娇生惯养久了,你不知道切断与外界联系的那几个小时里,多少事情会发生。
自驾游是另一种冒险,我到过几次无人区,手机信号和GPS全无却并没有让我像想象中那样不安,对照着指南针与地图我也能在大漠中找到方向——这是高中三年加大学一个学期的地理学习带给我的用处之一。与外界断了联系,反而让我觉得无比解脱。
那次旅行是我的拐点,大漠孤烟与塞外风沙把我从中度抑郁中解救出来,从那以后我无比依赖这种方式的逃避。逃出城市,逃离人群,逃到无人认识我的地方,对着草原、山脉、湖泊、海洋……尽情地流我的眼泪。
手机锁屏从北纬18°的玻璃一样的海水,到318上云巅的指示牌,到宏村断墙边的柿子树,到遥远的鹧鸪山。
我好像一直把自己拉扯得很远。
*
之前有人问我,你今年最幸福的一天是哪天。
我回答不出来是因为有两天,一天在海岛,一天在山村。冬季里我跑到海南去逃避成都最寒冷的日子,跟着指南针一路朝西跑到三亚湾追一场浩大的落日。入夜后弯月挂在椰子树的枝头,像是被我手里捧着的青椰盛入了其中。
我在回酒店的车上对我朋友说,“我今天好幸福啊。”
生日那天我在婺源醒过来,窗外有溪流潺潺流过的声音,推开窗只能看见青山与炊烟。前一晚与朋友喝了些酒,清晨仍觉半梦半醒,料想那酒是醉不了我的,我只是怕梦会醒而已。
美丽的梦容易醒,这真是一个悲伤的故事。
*
我在摘抄本上写,“拼一醉,而今乐事他年泪”,这已经是六年前的事情,六年后我又写了一遍。六年前不理解的东西,当下全理解了,像吃了一块花六年时间才能品味完全的苦瓜,曾经只觉得苦,旁人却说,过后会回甘。
但我至今仍不知道苦瓜这种食物的回甘到底在哪里,人们说,人越长大,会越爱吃苦瓜。我囫囵咽下杯子里凉透的黑咖啡,不知道苦的到底是食物还是人。
我是个患得患失到近乎神经质的人,日子越舒坦越惶恐,因为我太害怕会失去。人对我越好我也越难受,因为我总在假想有朝一日说再见。一言以蔽之,我生命中的大部分烦恼,都是自找烦恼。
就算没理由哭了,一想到今天这样快乐,明天就不一定了,我也要在深夜独自哭一哭的。
难怪我总能和林黛玉共情,说矫情说做作也就都那样了,人间总是要有过分细腻敏感的人存在的,而我们愿意充当。
*
夏末秋初的那段时间,我喜欢买鲜切茉莉花回来插瓶。还在读小学和初中时我家阳台上有两盆茉莉,奶奶每天会用淘米水浇灌,开花的季节我会摘下茉莉放在床头,一整个夏季我的灵感都是茉莉花的味道。
后来上高中,换了学校,甚至换了区县,我很少再回那个家。学校里有大片大片的栀子花,它们开得秾丽,占据了我整个名为青春的夏天,我没再见过哪里有同样开在夏天的茉莉花。再后来我飞到更遥远的地方求学,奶奶也去了离我好远好远的地方,那两盆茉莉花我竟是再没见到,正如我没能见上最后一面的奶奶。
茉莉花的花期短的就像一个人青春欢畅的好时辰一样,鲜切花三天就会凋落,一瓶子的茉莉花,在短短的三天里落了我满桌。最后一天花已经落尽了,但叶片依旧青翠欲滴,我看着它们的时候会想,它们会不会也有不舍。
那三天后我也没再买过茉莉花。
*
我自认为是个软弱脆弱又懦弱的人,能够打败我的东西太多了,所以我总想躲起来。躲进山里,躲在海边,躲在无人认识我,最好是连人类都没有的地方。
我用一次又一次的旅行给自己续命,和一把又一把的鲜花交心,我把头埋在我的小狗柔软的绒毛里,去听它炙热忠诚的心跳。
我渴望灿烂的,烟花一样的人生,却需要一些落到实处的回音,一些告诉我我可以被接住的信号,这信号就像是摇头摆尾的小狗扑进我的怀里,它什么都不会说,但我知道它永远在。
它永远会像这样热情地扑进我的怀里,眼睛里只盛着我一个人,不管我被不被世俗接纳,不管我选择爱什么人,它永远能够扑向我。那一瞬间,接住小狗的是我,接住我的也是小狗。
人生大抵就是如此,大学写作课上老师让我们写,“你身上最突出的三个矛盾是什么”,我写,我渴望远走高飞但我无比眷恋故乡、我自认为拥有才华但总是碰壁。第三个矛盾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出了,老师没有跟我计较,他一笑了之。
现在我应该能够弥补上那节课的遗憾了,我接过十九岁的我的笔,帮她写了一句,我总是把人生想得太顺风顺水,而其实不这样。
*
你看,天上一有月亮,一被我看见,我就容易有这么多的废话,会不会久而久之月亮不敢来见我。
这真的说不定,它如果躲了起来让我无处寻找,我也无可奈何。可人生无可奈何的事情太多了,根本就不多这一件。
我不知道我是哪一天明白的,事与愿违才是人生的主色调,就像月光的主色调是冷色一样,偶尔我能看见温柔的黄月亮,那只是大气层的恩赐而已。
事与愿违的时刻多了,人也就会接受这样的现实了。虽然说未知苦处不信神佛,但就算求了神佛,神佛也未必会答应。今年八月底我在寺庙里被香烫出一串水泡,疼了一个星期,痊愈刚好开学。
很多事情冥冥之中早就被写好了因果关系,只是我不愿去想而已。
哎,我又还能说什么呢?
*
“身健在,且加餐。舞裙歌板尽清欢。
黄花白发相牵挽,付与时人冷眼看。”
2021.12.19